科耶夫深知，為戰(zhàn)后的法國提出宏大戰(zhàn)略，必須簡化馬克思的歷史哲學范疇。畢竟，若要真正繼承馬克思主義，關鍵在于讓馬克思的歷史哲學發(fā)揮現(xiàn)實作用，而非掉書袋地持守教條?？梢栽O想，科耶夫若要對中國的現(xiàn)代轉型做出分析，他同樣會切合我們的國情。否則，人們難免會就一些莫須有的問題研究來研究去，始終牛頭不對馬嘴。

所謂“民族國家正在逐步讓位于超越了民族疆界的政治結構”，這一提法不是科耶夫的發(fā)明。1902，霍布森（John A. Hobson，1856 - 1940）在其著名的《帝國主義》一書中開門見山地提出：歐洲的民族主義式國家運動已經過時，碎片化的民族國家不可能適應工業(yè)化，只能尋求建立“眾多民族體的聯(lián)邦式聯(lián)盟”（federal union of diverse nationalities）。[31]

霍布森早年就讀牛津大學，畢業(yè)后在中學教古典文學和英國文學。他出生的時候，英國已經成為世界頭號帝國。英國國體雖小，卻憑靠占取大量海外殖民地而形成了自己的工業(yè)體系，擁有巨大的全球性市場?；舨忌跁幸卯敃r出版的一部《殖民史》中的說法，即便今天讀來也讓人觸目驚心：

地球全部陸地面積的1/5在實際上或理論上已經被英國國旗覆蓋，同時，這個星球上有1/6的人口處于各種形式的英國殖民統(tǒng)治之下，了解了這個事實，那么，英國領土的范圍之大，用言語無法形容。（《帝國主義》，頁106）

霍布森30歲時，英國出現(xiàn)了社會主義思潮，1884年在倫敦成立的“費邊社”（the Fabian Society）一時聞名遐邇。[32]霍布森不僅成了社會主義者，而且憑自修成了出色的政治經濟學家，寫了十余種帶政治批判性質的經濟學著作。

霍布森看到，工業(yè)化的迅猛發(fā)展已經更改商業(yè)文明的樣式，它既要求國家自身體量大，也需要擁有巨大的市場，小國既無法支撐大工業(yè)體系，也無法形成巨大的內部市場。為了適應這一需要，資本主義必然催生帝國主義，實行海外擴張，連美國也剛剛改變自己一向宣稱的“政治孤立傾向”，向英帝國看齊。

基于自己的社會主義信念，霍布森成了最早且最著名的“反帝論”者?！兜蹏髁x》一書的結語，即便今天讀來也振聾發(fā)聵：

帝國主義是國家生活出于自私自利的卑鄙選擇，它激發(fā)了國家身上在動物生存競爭時期殘存下來的貪得無厭和占有欲。帝國主義成為一項國家政策，意味著放棄了追求內在的高尚品德的努力，而只有這種品德才能夠保證理性戰(zhàn)勝獸性，對人和國家來說都是如此。所有成功國家都容易犯這樣的錯誤，而且最終都難以逃脫自然法則的懲罰。（《帝國主義》，頁322）[33]

霍布森的《帝國主義》問世兩年后，麥金德的《歷史的地理樞紐》問世（1904），兩相對照發(fā)人深省。人們不難看到，雖然同是英國人，與霍布森不同，麥金德是地道的大英帝國主義論者，他僅僅考慮英國如何長久維持自己已經獲得的全球性占領。在他眼里，英國的威脅有兩個：俄國和德國——俄國在亞洲的擴張威脅到英國在中國的利益，正在崛起的德國則威脅到英國在歐洲的利益。

世界大戰(zhàn)與社會主義革命

霍布森的《帝國主義》出版12年后，第一次歐戰(zhàn)就爆發(fā)了。政治史學迄今沒有澄清一個問題：這場大戰(zhàn)究竟是16世紀以來歐洲主要大國慘烈廝殺爭奪勢力范圍的延續(xù)，還是歐洲式現(xiàn)代民族國家走向終結的表征？畢竟，1871年建立的德意志第二帝國是民族國家建構，在戰(zhàn)爭中自我崩潰的俄國同樣如此。

當然，情形更有可能是兩種歷史狀況的偶然疊合，倘若如此，問題就更加復雜難辨。

大戰(zhàn)爆發(fā)后僅僅半年多（1915年2月），第二共產國際的首席理論家、以“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Orthodox Marxism）理論權威自居的考茨基（1854 - 1938）發(fā)表了一本小冊子，題為《民族國家、帝國主義國家和國家聯(lián)盟》。他在書中接過霍布森的論題說，現(xiàn)代式的工業(yè)經濟證明，“民族國家的范圍已經不夠了”，“強大國家的形象已經出現(xiàn)”，比如“不列顛帝國、俄羅斯帝國、美利堅合眾國”。[34]

考茨基提到的這三個“強大國家”，只有“不列顛帝國”在當時屬于聯(lián)盟式大國，俄國和美國都屬于自身體量大的地域性大國?？即幕鶝]有提到德國，因為這恰恰是他的關切所在。他針對德國的處境提出，對于中歐各國來說，擴大國內市場的最佳途徑，不在于通過征服比鄰把民族國家擴展為多民族國家，“而在于把各個具有平等權利的國家聯(lián)合成國家聯(lián)盟?！毖韵轮?，威廉二世的德意志帝國其實還是民族國家，它應該成為帝國，但不是英美那樣的資本主義帝國，而是社會主義帝國。

大帝國的形式應該是國家聯(lián)盟，不是多民族國家，也不是殖民國家；這種大帝國是資本主義賴以達到其最后的、最高級形態(tài)所需要的，而無產階級將在這種最后、最高級的形態(tài)中奪得權力。（《民族國家》，頁77）

這種觀點其實是拾霍布森的牙慧，因為，霍布森正是力圖用社會主義思想來改造大英帝國?！兜蹏髁x》一書最后一章題為“帝國式聯(lián)邦體”（Imperial Federation），霍布森提出的問題明顯屬于英國問題：

新帝國主義將如何影響英國和其自治殖民地之間的關系，這個問題需要認真思考。它會刺激這些殖民地宣布漸進獨立，最終正式脫離宗主國嗎？抑或引導它們不是以帝國為基礎，而是基于平等國家的聯(lián)邦體（a Federation of equal States），與宗主國結成更為密切的政治聯(lián)盟？（《帝國主義》，頁289）

同樣，考茨基試圖為德國在戰(zhàn)后的走向指明方向，由于他還是德國社會民主黨的理論家，他也是在為這個馬克思主義的政黨提供戰(zhàn)略指導。在他看來，德國這樣的中歐大國必須經歷資產階級的民主化階段，大力發(fā)展帝國化工業(yè)，這樣才會大批量產生工人階級，進而通過議會斗爭憑選票從資產階級手中奪取政權。與此不同，對于霍布森來說，英國已經產生出大量的工人階級和中下層市民，改造大英帝國的資本主義性質，關鍵在于實現(xiàn)直接民主：

反對民主政治是帝國主義最根本的政治原則。帝國主義不僅慣于破壞對于民治機構有效發(fā)揮作用來說必不可少的經濟改良舉措，而且還致力于讓民治機構陷入癱瘓。代議制并不適合于帝國，不管是從人還是從方法的角度來考慮都是如此。（《帝國主義》，頁131）

當今的思想史學家看到，從歷史語境來看，霍布森的“反帝思想”（anti-imperial thought）是資本主義帝國中的“社會主義者的帝國論”（socialistimperialism）。難怪阿倫特在美國推動直接民主論時，會提到霍布森的思想貢獻。[35]考茨基身處的德國名義上稱“帝國”，其實是資本主義的民族國家。他并非不希望德國成為大英帝國，如今不能再模仿大英帝國以殖民方式建立聯(lián)盟式帝國，在他看來，首要原因在于：

除了熱帶以外，在那些其氣候許可歐洲人能不損害健康而從事體力勞動的地區(qū)，再沒有還可以讓歐洲國家任意占領的國家了。（《民族國家》，頁40）

這個德國社會民主黨的書呆子甚至說，“不久，中國也將以平等地位躋入”“一流大國”之列，因為現(xiàn)代經濟需要“巨大的國內市場”，而大國的體積才能夠有這樣的市場，從而為工業(yè)的發(fā)展提供基礎（《民族國家》，頁76）。這樣的說法讓我們不得不認為，考茨基的政治感覺遠不如霍布森。在考茨基看來：

對帝國主義說來，有決定意義的是工業(yè)地區(qū)與農業(yè)地區(qū)之間的矛盾。資本主義國家想要吞并的那些農業(yè)國家，經濟上落后，因而政治上也落后。它們都還處在原始公社或村社民主階段，沒有建立現(xiàn)代的、民族的、大國的民主制度，這不是由于任何種族特性的緣故，而是因為它們還沒有形成這種民主的物質前提條件。（《民族國家》，頁11）

既然如此，既然中國在當時還是一個前現(xiàn)代的農業(yè)國，考茨基怎么可以說，“不久，中國也將以平等地位躋入”“一流大國”之列？難道他看不到資本主義先進工業(yè)國正在掠奪和欺壓經濟上落后的農業(yè)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