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者網：既然您提到蘇爾科夫了，正好可以談談他最近發(fā)表的一篇文章，也被國內媒體注意到了。他在文中提到幾個問題，我看不懂，但覺得很有意思。

第一是他談到“如果‘沉默的意識形態(tài)’被忽視了，它最終會破壞現有的事物秩序，這正是蘇聯(lián)結束時發(fā)生的事情”，所以30年前有哪些事情是被忽視的？而他又說當下政府需要關注人們對什么保持沉默，所以他擔心的是什么，還是說他們已經嗅到了社會中的暗流涌動？

第二是談到對外輸出，他認為這種無序會通過某種方式對外輸出，但似乎又避免去談實際主權領土的擴張，所謂的疆界變得很虛擬，但又很廣闊；他甚至認為，俄羅斯會擴張，無關好壞，而是一種物理學，怎么理解他的這段話？

普京與蘇爾科夫（圖右）

張昕：說到這篇文章，開玩笑說，這可以看成是蘇爾科夫的“老三篇”：第一篇是“百年孤獨”，第二篇是“普京的長久國家”，第三篇就是最近出的這篇“混亂去哪兒了？”。三篇文章之間也有關聯(lián)和延續(xù)。

最近這篇文章里面，蘇爾科夫借用熱力學的概念，強調一個封閉系統(tǒng)內熵值會持續(xù)上升，而國家主要是一個減少熵值的工具。蘇爾科夫追問：如果21世紀前面20年，開始于戈爾巴喬夫新思維改革“熵”值過高所導致的混亂時期歸于治理，那么沒有消失的熵值和混亂又去哪里了呢？而且他擔心現在俄羅斯社會內部又到了一個熵值上升、積累、可能會爆發(fā)的階段，最直接的應對做法——如同歷史上曾經有過的經驗那樣——是讓熵值像蒸汽一樣突破封閉體系、向外釋放。

他所說的“沉默的意識形態(tài)”，我理解為指的是大眾政治被釋放出的力量、但是這些沉默的力量被釋放出來之后又是（按照蘇爾科夫的說法）“沒有結構的、黑暗的、不自洽的”，具體表現就是戈爾巴喬夫時期被釋放出來的大眾“其實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政治需求。而歷史反復證明，針對國內政治這種“沉默的意識型態(tài)”的自由主義實驗非常危險，所以應對策略就是要對外“輸出混亂”。

“對內聯(lián)合自己”加“對外分離對手”這樣的策略組合在蘇爾科夫看來歷史上的諸多帝國屢試不爽，俄羅斯也是依靠這樣的策略才得以生存。他文章結尾的那句話尤其直白：“俄羅斯將會擴張，不是因為這好或不好，而因為這就是物理學?！?

當然，蘇爾科夫現在不擔任正式的官方職務，所以你可以認為這純粹只是其個人表達，但他還是有一定的象征意義和影響力。

你提的問題很好：蘇爾科夫所說的“熵”值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說，沉默的意識形態(tài)到底是什么？他直接舉例的是上世紀80-90年代被釋放出的大眾的政治需求，這種需求是盲目、無序，從而危險的。之后，就內部而言，廣義上俄羅斯的歷史延續(xù)性被蘇聯(lián)解體給打破了，很多俄羅斯人突然發(fā)現不在自己的母國了——有點復國主義的那種敘述——那么現在大多數人不滿的地方，即沉默的意識形態(tài)，可能是要重建我們的這個世界，包括族群、意識形態(tài)、具體的地理邊界的重新回歸。這樣的“沉默的意識形態(tài)”自然也可以跟近期東烏、克里米亞、黑海以及跟美國、北約之間關于歐洲安全體系的拉鋸戰(zhàn)聯(lián)系起來。這也許可以作為所謂當下“沉默的意識形態(tài)”的一種注解。

我以前說過這么一個觀點，當前俄羅斯最高領導人的一個社會基礎（尤其是第二任期以后），就是他喚醒了俄羅斯社會中“沉默的大多數”。在原來的政治體系跟精英領導秩序內，這些沉默的大多數的理念和追求得不到代表，普京這樣的政治領導人“喚醒”了這些人。

蘇爾科夫則把問題往前推進了一步：“喚醒”之后，這些無序、混亂的需求怎么辦？我覺得這是一種可能的理解，但他原文的表達非常含混。

當然，這也是蘇爾科夫本人有趣的地方，有時候喜歡扮演哲學家的角色，用這種看似很哲學的方式來表述自己的想法。他有一段時間在俄羅斯政府擔任要職，前期主要負責克里姆林宮的對外公關、塑造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空間，比如參與組建和經營“統(tǒng)一俄羅斯黨”，是青年組織“走到一起”和“我們的家園”的發(fā)起人，提出和發(fā)展過包括“主權民主”“俄羅斯世界”在內的幾個主要政治理念。

2011-12年政治周期之后，他短暫離開政治中心，但后來又被拉回總統(tǒng)周邊的小圈子，包括擔任俄羅斯總統(tǒng)處理烏克蘭、南奧塞梯、阿布哈茲地區(qū)事務的個人顧問。

蘇爾科夫，“混亂去哪兒了？”

考慮到他個人的政治履歷、尤其是最近這一份官方職務，他現在寫出這樣的文章，自然會引發(fā)外界的很多想象。

他的文章當然也給我們提供了一種對于俄羅斯歷史延續(xù)性的理解。在他想象的未來世界的圖景中，包括俄羅斯在內的當代大國都會有類似的內部熵值爆發(fā)、對外尋找釋放壓力的傾向——有的其實已經付諸實踐多年，然后只有某種相互承認勢力范圍的大國均衡才是未來世界避免自我爆炸的保證；而在此過程中，俄羅斯將恢復自己在“第三羅馬”或者“第三國際”時期曾經有過的地位——極少數的全球化推動者。這樣“亂中取勝”的想法在俄羅斯內部當然并不鮮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