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中葉，皇帝確實有一個滿是珍禽異獸的“御苑”，夏原吉《夏忠靖公集》卷三有對這一規(guī)模不小的萬牲園的描述：“洪熙乙巳秋仲，賜觀內(nèi)苑珍禽奇獸，應(yīng)制賦詩”：“爰開禁籞集廷臣，少肆余閑閱奇蓄。時維秋仲天氣清，纖塵不起香風(fēng)輕。虞官圉宰雜沓進，珍禽瑞獸紛紜呈。狻猊側(cè)居真雄猛，鉤爪金毛睛炯炯。彩球戲罷拂霜髯，百獸潛窺敢馳騁。須臾玄鹿來軒墀，豐肌黭黮猶烏犀。若非食野沾煤雨，應(yīng)是尋泉墮墨池。雙羊繼出仍珍美，腹若垂囊背如砥?；突蛯氜\經(jīng)籠頭，軋軋朱輪低載尾?；幋笮∷嗽?，金環(huán)約項聲隆然。盤旋倏忽作人立，何殊雪洞飛來仙？又看福鹿并神鹿，毛質(zhì)鮮龐實靈物。羚羊緩步蒼苔邊，修角撐空亦奇獨。柙中玉鼠潔且馴，朱櫻貫?zāi)恐看?。想?yīng)竊餌瓊芝足，故著銀袍覲紫宸。駝雞聳立誰其侶？駢趾青瞳高丈許?；驎r振翼將何如？志在沖霄學(xué)鵬舉。徘徊重睹花斑雞，冠丹頰翠衣裳緇。是誰巧把晴空雪？散作身章若綴璂。載欣載羨雙鳩鳥，質(zhì)傅鉛花光皎皎。雄雌并立清飆前，貞靜幽閑一何好?！蔽闹刑岬降摹懊|(zhì)鮮龐”之靈物“神鹿”，或指長頸鹿。

明代“麒麟貢”的記憶不僅通過文字，也通過圖像文獻來重新建構(gòu)。能夠有機會見到“御苑”珍禽異獸的朱元璋的第十七子寧獻王朱權(quán)(1378—1448)，曾據(jù)自己親眼所見描繪了異域進貢的動物，約于1430年編有《異域圖志》一書，1489年由廣西地方官金銑主持刊行，該書寬19厘米，長31厘米，共計200單頁，存世一本現(xiàn)藏英國劍橋大學(xué)圖書館，已有缺損，該書后附的《異域禽獸圖》有14單頁，共畫有14幅圖，依次為鶴頂(犀鳥)、福鹿、麒麟、白鹿、獅子、犀牛、黃米里高、金線豹(金錢豹)、哈剌虎刺(獰貓)、玄豹(黑豹)、馬哈獸、青米里高、米里高、阿萆羊(肥尾羊)。該書1609年曾經(jīng)收入《萬用正宗不求人全編》，但流傳甚少。

永樂十二年九月吉日，榜葛剌貢使晉見永樂帝，獻上長頸鹿，皇帝大悅，詔翰林院修撰沈度繪制麒麟圖，并將《瑞應(yīng)麒麟頌》以工筆小楷抄在圖上。這幅《明人畫麒麟圖沈度頌》軸，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為榜葛剌所貢麒麟確為長頸鹿留下最真實的記錄。麒麟是一種傳說的瑞獸，據(jù)說只有太平盛世才會出現(xiàn)，沈度在《瑞應(yīng)麒麟頌》的序中稱：“永樂甲午秋九月，麒麟出榜葛剌國，表進于朝。臣民聚觀，欣慶倍萬。臣聞圣人有至仁之德，通乎幽明，則麒麟出?！痹陧炍闹校菢O盡歌功頌德之能事：“于赫圣皇，乃武乃文。……惟十二年，歲在甲午。西南之陬，大海之滸。實生麒麟，形高丈五。麇身馬蹄，內(nèi)角膴膴。文采焜耀，紅云紫霧。趾不踐物，游必?fù)裢痢Ｊ媸嫘煨?，動循矩度。聆其和鳴，音協(xié)鐘呂。仁哉茲獸，曠古一遇。照其神靈，登于天府。群臣?xì)g慶，爭先快睹。岐鳳鳴周，洛龜呈禹。百萬斯年，同聲鼓舞?！佋娨躁?，頌歌圣主?！痹搱D中國歷史博物館藏有摹本。

南京徐俌(1450—1517)夫婦墓出土的官服上，有一件“天鹿補子(形為長頸鹿)”，補子是補綴于品官補服前胸后背之上的一對織物，明代亦被稱作“花樣”。補子的構(gòu)圖頗具規(guī)律性，通常為方形或圓形，以禽鳥紋或瑞獸紋為主題紋樣，四周間或有云紋，下有海水江崖紋。明代花樣禽鳥紋多以“喜相逢”的形式成對出現(xiàn)，而瑞獸紋則單獨出現(xiàn)。此件紋樣以麒麟為主題，四周有云紋，下幅有海水江崖紋，屬于典型的明代花樣的構(gòu)圖方式?！疤炻埂奔礊椤镑梓搿?，所以“天鹿補”應(yīng)該就是麒麟補。據(jù)《明史·輿服志》記載，洪武二十四年(1391)規(guī)定，官吏所著常服為盤領(lǐng)大袍，胸前與背后各綴一塊方形補子，為示“上下有別，貴賤分等”，文官繡禽，武官繡獸。一至九品所用禽獸尊卑不一，藉以辨別官品：“公、侯、駙馬、伯服繡麒麟、白澤。文官一品仙鶴，二品錦雞，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鷴，六品鷺鷥，七品鸂鶒，八品黃鸝，九品鵪鶉，雜職練鵲……武官一品、二品獅子，三品、四品虎、豹，五品熊羆，六品、七品彪，八品、九品犀牛、海馬”。明代服飾制度中，并無關(guān)于天鹿紋補的規(guī)定?！吨袊糯検贰泛汀吨腥A五千年文物集刊·服飾篇》認(rèn)為，“天鹿補子”是宮中內(nèi)臣的應(yīng)景之作。亦有學(xué)者認(rèn)為“天鹿補子”是“賜服”，“天鹿”即為“麒麟”，所以“天鹿補”應(yīng)該就是麒麟補。而從制度來看，麒麟補為公、侯所穿用。南京徐俌夫婦墓的墓主人徐俌十六歲襲魏國公，其墓中出土麒麟補，正好與制度相合。

筆者所述的“物靈”并非僅僅指動物有靈，而是嘗試說明在古代中國的文化語境中，動物不僅僅包括今天意義上的自然動物，也包含幻想出來的動物，如龍鳳四靈等等。古代的動物大多與神鬼和精怪聯(lián)系在一起，幻想出來的動物是以自然動物為基礎(chǔ)的，大多具有某種超自然的“德性”，因此往往具備靈異性而高于自然動物，不僅可以轉(zhuǎn)化為人形，且往往與政治統(tǒng)治相關(guān)聯(lián)，在國人的政治生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這就是本文所述的“物靈政治”?！伴L頸鹿”原本并非是“麒麟”的原型，但因為“物靈政治”的需要，麒麟借形長頸鹿，成為明朝“物靈政治”的一個基礎(ch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