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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剛:為什么要讀陳映真?
關(guān)鍵字:是在一種特定于第三世界語境下的“思想”意義之下,文學家陳映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思想者,而且?guī)缀蹩烧f是戰(zhàn)后臺灣文學界的不作第二人想的思想者。但一經(jīng)這么說,不就同時召喚出一個尷尬問題:戰(zhàn)后以來乃至于今,臺灣有“思想界”嗎?但我們還是暫時讓答案在風中飄吧。以我之見,陳映真是臺灣戰(zhàn)后最重要的文學家,恰恰正因為他是臺灣戰(zhàn)后最重要的思想家──雖然他不以“思想”為名、出名。但,除了他,還有誰,以思想之孤軍,強韌且悠長地直面這百年來真實歷史所提出的真實問題,其中包括:如何超克民族的分斷?如何理解一種“近親憎恨”?如何理解與評估殖民統(tǒng)治的遺留?如何掌握白色恐怖的“歷史意義”?如何反抗這鋪天蓋地而來使一切意義為之蒸發(fā)的消費主義?一種改革的理想主義如何與一種民眾視野與第三世界視野聯(lián)系起來?在這個荒涼的繭硬的世界中,如何寬恕、如何惕勵,如何愛人?
這樣的一種思想與文學,固然在系譜上、在現(xiàn)實上、在對照上、在效果上,讓我們肯定它是屬于“左翼的”。且這樣的一種“左翼的”聲音與視野,在臺灣乃至于在今天的兩岸三地,是極其珍稀的。它為一個被發(fā)展主義、新自由主義、帝國主義、虛無主義,與美式生活方式,所疫病蔓延的世界,提供了一個人道的、平等的、正義的、民眾的、解放的,與第三世界的“左眼”。在這個重大價值之外,這個“左翼”的另一重要價值,或許是在于它更是傳統(tǒng)左翼的一種超越。陳映真當然是生活在人間的思想者,他當然內(nèi)在于這人間的左右乃至于統(tǒng)獨的斗爭,但陳映真總是有一種既內(nèi)在于但又試圖外在于這個對立的心志與情操。它來自哪里?我認為它或許是陳映真批判地承襲基督宗教的某種深刻精神底蘊的展現(xiàn)。從宗教與傳統(tǒng)中汲取抵抗現(xiàn)代與當代的思想力量,是“陳映真左翼”或“陳映真思想”的一非常重要但卻又長期被忽略的特質(zhì)。這個意義,超越了一般將宗教等同于個人信仰與解救的那個層次。
于是,體現(xiàn)于陳映真文學中的另一特質(zhì),是一種深刻的自指性或反身性。沒錯,他的小說是在說這個世界的故事,但更也是在說他自己的故事。紀錄、理解、解釋并批判這個世界時,陳映真也在深刻地、痛苦地反省著自己。這個看似矛盾的“向外批判與往內(nèi)反省”的雙重性,使得陳映真的文學從來就不具一種說教味、訓斥味,一種自以為真理在握的啟蒙姿態(tài)。在21世紀的今天,在世界大勢的支撐下,“(新)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更是極為奪目地顯現(xiàn)出這樣一種真理使徒的姿態(tài)樣貌。歷史上,左翼,作為另一個啟蒙之子,當然也有過那樣的一種批判、批判再批判,一心打破舊世界、建立新世界的心志,但陳映真從很早很早,就已經(jīng)展現(xiàn)了他對這樣的一種“往而不返”的左翼精神狀態(tài)的憂慮。于是他在《加略人猶大的故事》(1961)一篇中,塑造出“猶大左翼”這樣的一種原型,指出他在“理想”與“自省”、“恨”與“愛”之間的失衡。我們當然也要讀出,那是陳映真對自身狀態(tài)的反省,更也是他透過反省自身作為一個謙遜的邀約,請大家一起來反省“改革大業(yè)”里的“改革主體”問題;改革主體也要自我改革。陳映真思想總是糾纏在一種深刻的、矛盾的二重性之中。
如果用“溫度”來比喻陳映真思想的二重性的話,那么他的思想的特色是冰火同源。我曾在前一本書《求索》的序言里,如此描述陳映真文學,說它“總是蘊藏著一把奇異的熱火與一根獨特的冰針”?;?,是陳映真滾燙的對世信念,而冰則是他冷悒的自我懷疑。這里,陳映真說:“因為我們相信,我們希望,我們愛……” 。(陳映真(1985)《因為我們相信,我們希望,我們愛……》。收于《父親:陳映真散文集1》(臺北:洪范,2004)。頁35。 )那兒,陳映真又說:“革命者和頹廢者,天神和魔障,圣徒與敗德者,原是這么相互酷似的孿生兒啊”。對著他的亡友吳耀忠,陳映真幾乎可說是哭泣地說:“但愿你把一切愛你的朋友們心中的黑暗與頹廢,全都攬了去 ……” 。(陳映真(1987)《鳶山──哭摯友吳耀忠》。收于《父親:陳映真散文集1》(臺北:洪范,2004)。頁42。 )陳映真的思想因此不只是思辨性的,更也是情感性的、道德性的,乃至“宗教性”的。我們體會陳映真的思想狀態(tài),不應(yīng)以一種對思想家的習見冷冰理智的設(shè)想去體會?;蛟S,我們甚至也不應(yīng)該將陳映真的思想抽象地、形上地結(jié)論式地標定在一種“二元性”上。那樣也可能會誤導。“陳映真思想”不是一種純粹的狀態(tài),也不是一種結(jié)果,而是一種過程──一個人如何和自己的虛無、犬儒,與絕望斗爭的過程。陳映真的文學所展現(xiàn)的正是這樣的一個思想過程。
- 原標題:趙剛:為什么要讀陳映真?——《橙紅的早星》自序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責任編輯:馬密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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