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央決策是如何煉成的

1.崔乃夫的小解決方案

兩部方案只開花卻未能結果，微山湖地區(qū)維持著原有的格局。1983年的收葦季節(jié)又是噩耗頻傳，9月份有4名社員在械斗中死亡。10月23日，國務院工作組趕赴湖區(qū)，此次工作組由民政部部長崔乃夫親自帶隊，所傳達出的信號是，微山湖問題確實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刻了。根據地方檔案的記錄，崔乃夫是一位有著高超語言天賦的中央官員，他在此時的出現(xiàn)讓我們接下來要講述的故事更為豐富多彩。

作為受命調處微山湖問題的“欽差大臣”，崔乃夫自己心里也有一本賬：兩年前的兩部方案建議調整兩省區(qū)劃，但只開花卻不結果，有此前車之鑒，崔乃夫在會上拋出了自己的“小解決方案”，即不動區(qū)劃，只是在引發(fā)械斗最多的湖產處“動個小手術”。雙方湖產“犬牙交錯”權屬不清，就會導致械斗，“我們是不是就在有爭議的地方劃一條線，使群眾能活下去”。而湖產的分配原則并不是“依法裁決”，不要糾纏1953年協(xié)議及此后歷次協(xié)商的相關規(guī)定，而是要進行情理法并重的調解，維持雙方基層群眾的利益均衡，“劃界要考慮到雙方群眾生活差距差不多。如果劃界后一邊群眾天天吃肉，一邊群眾天天喝湯，也不容易劃這個邊界”。

但至少在此次會議上，小解決方案未能“互諒互讓，達成協(xié)議”。會議結束時，崔乃夫表示：“在這里，沒有權威的人做結論。我們把各個方案的利弊都帶回北京去，讓中央領導同志兼聽則明。我們來，沒有帶方案來，回去把不同的意見帶回去。”

工作組返京后不久，國務院辦公廳就向兩省傳達了工作組所擬的小解決方案。該方案以“三個不變”(1953年政務院批準的行政區(qū)劃不變；湖田、湖產和水面的管理不變；南四湖地區(qū)的水利由淮委統(tǒng)管不變)為基礎，在此前提下，建議“對湖中發(fā)生爭議的湖田、湖產按照雙方群眾實際使用情況和經濟情況予以劃分，明確雙方耕耘湖田和經營湖產的使用界限”。

“三個不變，一處小調整”，對于工作組來說，最大的好處是尊重現(xiàn)有格局，不去翻歷史舊賬，既沒有否定山東省對微山湖湖面的統(tǒng)管，也沒有剝奪江蘇省在微山湖內的利益，也因此更有可能獲得蘇魯兩方的同意，而且只需要對湖田湖產“動手術”，執(zhí)行起來也比較便利。

曾經一度，此方案有可能成為中央的裁決，兩省官員在知悉方案后均曾跑“部”進京，山東省官員在返回濟南后即向省委報告：“目前，中央工作組正在準備解決這一矛盾的背景材料和擬定小解決的具體方案，以便報請國務院、中央書記處審定，我們認為，這次不會久拖不決?！?

2.“哪里有糾紛，哪里劃給山東”

“微山湖爭議問題長期沒有解決。群眾利益受到損失。首先是國務院沒有采取斷然措施，是軟弱無力的表現(xiàn)；兩省的有關領導也是有責任的?！?984年1月20日，萬里副總理在聽取崔乃夫的匯報時，首先進行了批評和自我批評。而他接著提出了國務院解決微山湖問題的指導原則：“為了徹底解決好這個問題，國務院要作明確決定?，F(xiàn)在看從各方面權衡利弊，還是把雙方打架鬧事多的村莊劃歸山東省統(tǒng)一管理比較好?！?

這句話后來在雙方基層被演義為“哪里有糾紛，哪里劃給山東”，意味著要進行區(qū)劃的調整，因此也是對工作組原擬小解決方案的否定。

至于接下來的工作，萬里指示國務院工作組：“由民政部研究提出具體方案，代國務院起草通知，由國務院辦公廳發(fā)給山東、江蘇兩省征求意見。如沒有意見，就按通知規(guī)定執(zhí)行。如有意見，國務院開常委會，請兩省領導同志參加，會上做出決定后，兩省必須堅決執(zhí)行?！?

萬里講話后，工作組在2月上旬擬出了新的方案。根據新方案，國務院解決微山湖問題的原則如下：“以1953年政務院關于建立微山縣的批復為基礎，從現(xiàn)實出發(fā)，合理劃分群眾利益，局部調整行政區(qū)劃”，方案的具體意見凡五點，分別處理了湖田、水利管理、湖產及區(qū)劃調整、湖區(qū)治安、思想政治工作，最關鍵的是第三條關于湖產和區(qū)劃調整的規(guī)定：“凡近三年來，沒有發(fā)生爭議，由沛縣群眾收獲的地段，應允許其繼續(xù)收獲，但在行政區(qū)劃上仍屬微山縣管轄。凡近三年來發(fā)生爭議和械斗地段的群眾，以其居住的自然村為單位連同以湖產為生或以湖產為主要生活來源的群眾和土地一并劃歸微山縣。”

新方案所寫入的正是貫徹萬里副總理代表國務院所定的基調。由1981年以湖中心線為界的兩部方案，到現(xiàn)在化省際矛盾為省內矛盾的新方案，蘇魯兩省可以說是“河東變河西”。假如國務院批轉了此方案，那么江蘇方就要把近三年來發(fā)生過械斗的村莊劃給山東，雖然具體要劃多少個村莊取決于如何解釋此規(guī)則，但江蘇方確實輸了官司，基層干群的說法就是要“割地賠款”。

山東省在2月底就向國務院發(fā)出報告，對新方案做了表態(tài)，報告稱：“萬里副總理關于解決微山湖爭議問題的重要講話和國務院提出的具體意見，我們同意……現(xiàn)在，國務院采取斷然措施，解決這一爭議問題，表達了湖區(qū)廣大干部、群眾的心愿?！?

微山湖漁民的生活，圖自微山縣旅游局。

但如果1981年兩部方案的失敗作為一個先例可以說明什么，那就是山東省作為受益方，其表態(tài)不過是例行公事，關鍵取決于行將“割肉”的江蘇省的態(tài)度。假如江蘇方仿效兩年前的山東，有理有據地直陳本省對方案的反對意見，那么是不是也會暫時甚至永久性地擱置此方案，我們在此又有了一組可供對比的案例。

當年2月中旬，江蘇省就由一位副省長帶隊到北京，國務院工作組就新擬定的方案給江蘇方通了氣。根據可獲得的地方檔案，江蘇的基層政府對此方案有著強烈的反應，第一時間就向上級黨委發(fā)去電報：“我們認為，解決微山湖糾紛，必須尊重歷史，分清是非，從實際出發(fā)，特電請市委、省委迅速上報黨中央，以求微山湖糾紛的公正解決?！?

在微山湖問題的治理結構中，基層的反對意見能否表達出去，取決于省里的態(tài)度，而江蘇省的態(tài)度集中體現(xiàn)在省委3月4日發(fā)給國務院的報告。這份長達12頁的省委報告不僅發(fā)給國務院，而且還發(fā)給當時的中央主要領導及負責調處微山湖問題的國務院領導。

報告分為四個部分：“南四湖地區(qū)歷史簡況”“南四湖地區(qū)糾紛的發(fā)生和發(fā)展”“對國務院微山湖工作組提出的處理方案的意見”“我們的意見”。報告首先就微山湖地區(qū)的兩省糾紛史進行了江蘇版的敘述，在這之后，江蘇省委對新方案陳述了本方的立場：“我們認為這個處理方案，實際上是使兩省共有的湖泊變成山東一省的內湖，使江蘇沿湖的陸地和水域截然分開，把沿湖引水的主要口門都歸山東控制?！?

在“分論”部分，江蘇省分別陳述了其在湖產、區(qū)劃和水利問題上的立場及對新方案的意見。也許是國務院裁決的壓力當前，江蘇省陳述的劃界方案并不是此前的衛(wèi)河或湖中心線為界，而是“以32.5米高程為界，大體在京杭運河以東五百至一千米左右”，這在省里看來或許是個妥協(xié)，在基層政府眼中就可能就是軟弱，但即便是此讓步方案，也是對國務院和山東方所堅持的“統(tǒng)管”的突破。

而在省里最看重的水利問題上，“江蘇在南四湖的水資源利用和湖西大堤的管理上不能再讓，南四湖的資源兩省共有分享的狀況不能改變”，這兩個“不能”說得是毫無協(xié)商退讓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