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車轍

潘大偉對3000萬從業(yè)者這個數(shù)字沒有概念。他衡量卡車司機的數(shù)量，靠的是唐縣高速收費站前的黑色車轍。

地處北京、天津、石家莊三角地帶，連接省道的唐縣是河北保定一帶許多卡車司機的必經(jīng)之路。潘大偉每天路過這里，都能看到密密麻麻幾乎染黑了路面的黑色車轍。這是長年累月里，各式各樣的卡車留下的剎車印。

那些黑色車轍見證了這個群體。近點的有河北本地的“卡友”，遠些的有山西、山東、內(nèi)蒙古的。潘大偉算是幸運的，他能每天回家睡熱炕頭。他聽過一個真實的故事：前些年，微信還沒問世時，一個跑長途貨運的卡車司機常年回不了家，孩子想爸爸想得厲害，母親就帶著孩子翻過高速路的欄桿，站在邊上，等著丈夫慢慢開過來。一家三口碰面了，彼此揮揮手，幾秒鐘過去，車開遠了。

過去，王紅保的父親每天要給兒子打三四個電話才能安心睡覺。后來，這個不認字的父親學會了用智能手機，每天戴著老花鏡上短視頻平臺，一是看兒子的短視頻，二是去搶紅包。

如果兒子包餃子、燉排骨、燉小雞，那天他也能多吃一勺米；碰上兒子直播了，他就把平時搶的紅包全部打賞給兒子。只是，他搶的錢很少，一般只夠送一瓶“啤酒”。

手機不出聲了，他就拿牙刷反復刷出聲孔。湊近了耳朵，一遍遍地聽兒子兒媳的聲音。幾十年前，他也是一個卡車司機，每天夜里把兒子哄睡著了，再摸黑開車去天津港拉配件，天亮之前再趕回來。

他知道風餐露宿的滋味，所以每次兒子兒媳到家，無論多晚，他都要剁餡兒包餃子，豬肉茴香的、韭菜餡兒的，都得有。大半夜，他把菜板剁得山響，甚至引來鄰居的抱怨。

去年年底，一對卡車司機夫婦在進藏途中去世了。消息引起了卡車圈的震動，幾十萬卡友為那個破碎的家庭捐款。王紅保的父親看到了消息，等兒子回家，他拿出用塑料袋包了兩層、報紙包了三層的錢，要兒子去買保險。錢是賣了家里的馬才湊出來的，有3萬多元，最多只能上一年的保險。

王紅保小心地收下了那筆錢，又一次上路出發(fā)。下雪的天氣腳一會兒就凍濕了。他和妻子去路過的小鎮(zhèn)買鞋。試穿時，王紅保給腳套上了塑料袋，才把鞋子小心翼翼地穿上。冬天，洗腳是很困難的事情。

他說，他會一直開下去，堂堂正正地掙錢養(yǎng)家。

賈志剛的計劃是再拼幾年，把兒子上學這幾年熬過，就去開大客車?！巴诵荨鼻?，要開著卡車帶著老婆孩子去泰山旅游。路線他已經(jīng)記熟了，幾年前經(jīng)過泰山時，他遠遠地看了一眼，“很壯觀，很漂亮”。

王紅保還來不及想那么遠的事情。有時，他會接到特殊的乘客——養(yǎng)蜂人和他們的蜜蜂。蜜蜂跟隨花期旅行，天亮之前必須趕到下一塊采蜜的地方。他拉過許多養(yǎng)蜂人，送他們?nèi)ズ辈捎筒嘶郏嬷莶蓷椈邸?

最近的一次，蜜蜂們要去陜西富平采槐花蜜。路上，他開著舊卡車著急壞了，水溫很高，又不敢死命踩油門，速度一直上不去。那是王紅保最著急的一段旅途，他的汗浸濕了頭發(fā)、內(nèi)衣，他生怕蜜蜂趕不及迎接太陽。

終于，他們比太陽先抵達了目的地。采蜂人帶著蜜蜂遠去，陽光一點點灑下來，滿山遍野的槐花在朝陽下閃爍著嫩黃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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