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是甘肅人，原來在蘇州打了幾年工，認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一位土生土長的新疆漢族人。2015年，合作中心的義烏國際商貿(mào)城即將開業(yè)，廣告打得“兇猛”，林希夫婦聽了廣告，“奔著掙錢”來到霍爾果斯，“來了以后就坑爹了?！?

義烏國際商貿(mào)城生意冷清，商家都在打牌下棋或坐著發(fā)呆。

義烏國際商貿(mào)城位置偏遠，距離聯(lián)檢大樓入關口六七公里，需要坐公交車過去，再加上當時堅戈貶值，哈方閉關一個月，生意非常慘淡。夫婦倆都沒有做生意的經(jīng)驗，從別人手里高價轉(zhuǎn)過來一間店鋪，一會兒賣這個，一會兒賣那個，都沒做起來。最后老本快耗光了，不得不關了店，去上班。

直到今年4月他們攢夠了錢，才回到合作中心重新開了這間進口食品小店，房租加轉(zhuǎn)讓費將近20萬。據(jù)媒體報道，合作中心熱門地帶的商鋪年租金高達1萬/平方米，而處于黃金位置的煙酒免稅店，年租金更是高達40萬?！斑@地方炒得比較兇?！?林希低聲說。

霍爾果斯市區(qū)一棟在建大樓預售。

林希不知道合作中心的人流量是否能支撐起這么多的商家。尚不包括即將開業(yè)和在建的，目前合作中心已營業(yè)的商貿(mào)城就有十幾棟，且形式類似，商品同質(zhì)化。今年6月中旬，記者走訪義烏國際商貿(mào)城，發(fā)現(xiàn)約一半的商鋪空置或者未正常營業(yè)；而位置最好、經(jīng)營最成熟的中科、黃金口岸兩棟商貿(mào)城，也有不少商鋪處于閑置、轉(zhuǎn)讓的狀態(tài)。除了下午熱鬧兩三個小時，大半時間比較冷清。

義烏國際商貿(mào)城有整排整排的空置商鋪。

“很多店都關門了，想把店鋪過掉，沒人要。有資金的，把店鋪一撂，門一鎖，人走了，去別的地方投資。沒錢的人，就在這兒吊著唄！”一位本地維吾爾族人巴圖爾說。

哈薩克斯坦人主要講哈語和俄語，因為語言不通，林希只能做針對國內(nèi)游客的進口生意，其中香煙和白酒屬于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跋衿げ輥韥砘鼗貟甑木褪悄莻€（出口）退稅的錢，天天帶出去再帶進來?！?

中方入?yún)^(qū)人員每人每天可一次性攜帶8000元人民幣的免稅商品出區(qū)，但最多帶兩條煙或兩瓶酒，且煙和酒不能同時攜帶，購買時需要刷身份證。

但總有一些人有辦法突破限制。林希見過有人買了幾條煙，再買件衣服裹在里面，瞞天過海帶出去。

聚集在合作中心聯(lián)檢大樓外的駱駝隊。

在合作中心外，整天守著一幫商販和小貨車，當?shù)胤Q他們?yōu)椤榜橊勱牎?，做得好一年也能賺上八到十萬。他們每天雇傭一些大爺大媽帶貨出關，一次10-20元?？俊拔浵伆峒摇钡姆绞椒e少成多，乃至裝滿一車，再運到其他地方去賣，差價利潤豐厚。

例如一條大中華煙在合作中心賣一百多，外面可以賣到五百塊。62團一位超市老板告訴記者，他賣的格魯吉亞紅酒從合作中心進貨，免稅店進價一瓶二十多元，他進價五六十元，再花二十包裝一下，就可以賣到三百多。

“有人給我送貨，他們有辦法，各有各的渠道?！背欣习逭f，“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把貨拿出來?！?

本地居民：一邊種地，一邊做生意

林希和丈夫每天下班都會帶些煙酒出關，通過做微商賣給外面的人。他們想在霍爾果斯長期定居，市區(qū)房價五六千，目前他們還買不起，租住在62團。

因為房租便宜、生活便利，很多在市區(qū)工作的外地人都會選擇住在62團。江蘇是新疆的支邊大省，62團的居民有很多江蘇人，在當?shù)厣盍藥资辏f話和打扮都變得像維吾爾族人了。

目前，霍爾果斯下轄1個口岸、1個民族鄉(xiāng)、1個國營農(nóng)牧場、2個生產(chǎn)建設兵團。其中，62團離口岸（市區(qū)）最近，屬于縣團級，有12個連，一個連四五百戶。2012年建成通車的霍爾果斯火車站與62團相隔不到1公里。

林希說：“這里的人過得比較安逸?！彼煞蛟谂赃呇a充道：“很多人沒有追求，因為餓不死，家家戶戶都有地。”夏天種地，冬天收完莊稼就沒事了，“天天玩”。

霍爾果斯本地人原來都是農(nóng)民，隨著口岸的發(fā)展，越來越多人到市區(qū)就業(yè)創(chuàng)業(yè)，開店開公司，當保安當司機，或者在政府單位和企業(yè)上班。

“新疆人沒幾個開公司的，都是內(nèi)地人在開公司?！?6歲的黑車司機巴圖爾戴著墨鏡，雙手離開方向盤，揮舞著說道：“前兩年我們在這兒跑私家車，哎喲，那真正掙錢！人家不在乎那兩個錢，說哪個地方好玩，我們拉上去，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幾圈就賺幾百塊回來了?！?

巴圖爾是土生土長的62團維吾爾族人，皮膚黝黑，笑聲爽朗，能言善道，普通話說得很溜。

1978年他開始在團部工作，每個月拿二三十塊。1983年，霍爾果斯恢復開放，開始承包土地，不再發(fā)工資，種出來的東西可以賣了，但要賣給團部，不能私自販賣，抓到要收走。

巴圖爾說，62團每個職工有二十畝地，收成后交給團部，由團部統(tǒng)一賣給內(nèi)地老板，賺賠全看天氣和行情。這幾年天氣不大好，早早下冰雹，水果、棉花一砸，全是坑。去年的葡萄被霜打了，賣不出去，5毛錢一公斤沒人要，都掉在地里頭了，“辛辛苦苦一年白干了”。

等到了退休年齡，地就會被收回去，每月可以領退休金，像巴圖爾退休后每月能領到4000元。巴圖爾的妻子已經(jīng)退休了，他的二十畝地還在種玉米，平時只需澆水，一年收個幾萬塊，閑時就去拉黑車。去年游客多，拉一天能掙四五百，現(xiàn)在少了一半。

上世紀八十年代，巴圖爾到內(nèi)地賣干果，北上廣都去過。后來設立了邊民互市，他也去做了點小生意，哈薩克斯坦人販賣走私貨，他拉出來轉(zhuǎn)手賣掉，1公斤羚羊角可以掙100來塊，“來錢快，風險大?！?

2009年，巴圖爾開始正兒八經(jīng)地做中哈貿(mào)易，“內(nèi)地老板給我們送過來，10公斤一箱的橘子才給我們30塊錢，我們到哈方賣100多塊?！鄙夂脮r，一個月能掙一二十萬。直到去年，因為一些原因，不讓干了。

他沒攢下多少錢。以前做出口貿(mào)易，每年光是請客送禮，就要花十來萬，“你不打點你能送得出去貨嗎？”

他有個女兒在上大學，讀海關專業(yè)，學哈方語言。為了以后“在婆家那兒有點面子，不會被瞧不起”，他給女兒買了房買了車。他自己也買了一套房，家里還建了一棟平房，有個兩畝地的院子，“啥樹都有”，冬天樓房有暖氣，夏天就搬到平房避暑。過兩年他想把平房賣掉，給女兒買一套別墅。

去與留

5月，陳月離開霍爾果斯，要到伊寧市趕飛機，近100公里，打車兩百塊，來回三小時。因為后期公司效益不好，打車不給報銷，她便找了拼車。司機是一個維吾爾族青年，事先談好一人50元，后來他沒拉到其他乘客，也沒漲價，還是收五十。青年說：“我知道你趕飛機，要不然我說什么都不拉了。”陳月聽了很觸動，也不好意思，最后下車時多給了30元過橋費。

“我很喜歡霍爾果斯，節(jié)奏慢，空氣好，人樸實，我在那里遇到的所有人和景都是很美好的?！标愒掠靡环N懷念似的語氣說道。

她喜歡那里的馕、拌面和大盤雞，她愛吃的那家手抓飯店，師傅每天只做中午一頓，賣完即止，下午4點準時下班。

“以前我都不知道霍爾果斯是個城市?！彼ミ^周邊幾個景點，圖開沙漠、熏衣草基地、賽里木湖，“特別美，跟仙境似的?！彼X得霍爾果斯地大物博，可以發(fā)展旅游業(yè)，也可以種草藥，做農(nóng)牧業(yè)產(chǎn)品加工。哈薩克族多牧民，一般在山里邊，所以那里的牛羊肉既便宜又好吃，牛肉二十塊一斤，比伊犁便宜十塊，比內(nèi)地便宜二三十。她想不明白，實體有的是發(fā)展商機，為什么“非得投機倒把去整這個（空殼公司）”？

但她也知道，有的實體在這里干不下去。她認識兩位開發(fā)商，樓房蓋了一半，資金鏈斷了，“雖說樓房貴，根本就沒有那么多人去買?！?

合作中心內(nèi)正在建設一個新跨境金融小鎮(zhèn)，今年上半年停工了。

6月中旬，澎湃新聞記者走訪霍爾果斯市區(qū)內(nèi)近二十個工地，大半都停工了。謝芳華和馬濤說，停工也是因為資金問題。

霍爾果斯到處是工地。

“工地停了，打工的沒活兒干了，好多人背著包走了。”62團一家涼皮店老板娘坐在無人的店里，無精打采地說，去年前年開了很多飯店，但現(xiàn)在好多關門了。陳月說，開飯店也有返利、免稅等優(yōu)惠政策，“但沒那么多人，開那么多飯店也沒用??！”

在《南方周末》的報道中，履新8個月的霍爾果斯市長杰恩斯·哈德斯形容這座正在狂飆突進的年輕城市時，3次提到“薄弱”，并用“急于求成”評價它此前的一些做法和狀態(tài)。談發(fā)展，他9次使用“慢慢”，“慢慢”有了跨境合作區(qū)，“慢慢”把企業(yè)往實體上引，一間房子注冊的幾百家企業(yè)“慢慢”給你分開，“慢慢”改善營商環(huán)境、“慢慢”把事情做成……

謝芳華去年到深圳旅游，“哇，到處都是人”，相比之下，霍爾果斯“落后至少三十年”。

馬濤認為，霍爾果斯發(fā)展至今，交通已不再成問題，廠家不愿意來，更多是“商業(yè)環(huán)境不行”。廠子設立在這里，周邊沒有配件廠家，零配件需要從內(nèi)地采購，大大增加了生產(chǎn)周期和成本?！凹偃缰苓吺∈泻蛧医?jīng)濟都比較發(fā)達，那去內(nèi)地沿海城市反而覺得遠了?！?

二十多年來，謝芳華看著這里人來人去，她對霍爾果斯的未來仍然充滿信心。從小不在身邊長大的兒子已經(jīng)在內(nèi)地結婚生子，她沒有回去的打算，出來久了，老家的氣候、生活都不太習慣，朋友也少了。反而這里更讓她自在，有工作，有朋友，也不孤單?；魻柟挂殉闪怂牡谝粋€故鄉(xiāng)。

晚上十點的步行街。

晚上12點，亞歐路寂靜無人。

新建的便民警務站，24小時值班。

霍爾果斯的夜很安靜。晚上11點半，剛剛天黑不久，街上已沒什么人，店鋪大多關門了，只有兩棟還亮著的樓。幾個哈薩克斯坦的拉貨司機在酒店門口喝酒聊天，從裝貨到海關檢驗，他們要逗留幾天至十幾天，才能返回自己的國家。凌晨1點，有個在建大廈還在動工，有人在亞歐路夜跑，有一群公司職員剛吃完飯喝完酒，正晃晃悠悠走路回家。除了這些，霍爾果斯的夜晚便只剩下，便民警務站高頻率閃爍的燈，與不知從哪里吹來的風。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澎湃新聞記者 張小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