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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深圳教師崗的“985”畢業(yè)生:等不到公租房,請不到帶薪假
“有點錢,有點閑,有點尊嚴。”這是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國際法學院的趙呦呦(化名)對深圳教師的第一印象。
近年來,“清華女博士生到深圳高中當數(shù)學老師”“深圳30萬年薪聘中小學教師”“深圳一高中20位新老師19位來自清北”等話題頻頻登上熱搜,深圳教師崗成了名校畢業(yè)生眼中的“香餑餑”。
趙呦呦于2021年的夏天入職深圳的一所中學。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發(fā)現(xiàn),公租房的申請在登記了個人信息后就沒了消息,更多時候,她需要為8000塊的月薪精打細算。耗時耗力的公開課往往只“表演”一遍,教書育人之外,老師要將更多的精力花在數(shù)不清的會議上。
看清“象牙塔”的B面之后,涌入深圳教師崗的“985”畢業(yè)生開始逃離。
趙呦呦正在上課。圖/受訪者提供趙呦呦正在上課。圖/受訪者提供
[1]吸引
趙呦呦是從2020年的一場秋招宣講會,開始關(guān)注深圳教師崗位的。
在宣講會上,趙呦呦了解到,深圳的老師可以申請公租房,還有高比例公積金等優(yōu)厚待遇。沒有老師向他們承諾能拿到多少錢,但趙呦呦想起了新聞,“說龍華區(qū)的老師一年總共有28萬左右。”
2019年9月,深圳龍華區(qū)教育科學研究院曾發(fā)布消息稱,擬聘區(qū)教育局下屬公辦中小學在編教師約400人,本科畢業(yè)生年薪超26萬,研究生年薪超28萬,除五險一金外,全日制博士獎勵20萬元,優(yōu)秀畢業(yè)生獎勵3~8萬元,并優(yōu)先申請人才住房、長租公寓,全年帶薪休假超165天。
讓趙呦呦心動的,不僅僅是優(yōu)厚的福利待遇,還有明確的上下班時間和寒暑假。彼時,她剛剛結(jié)束了在一家律師事務(wù)所的實習。
律所的工作繁重,趙呦呦很少能享受到屬于自己的休息時間,“手機是不可能關(guān)機的,如果周末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你就要在周末把它完成掉,完全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可以放空的時候。”除此之外,實習也讓她體驗了頻繁出差的疲憊感。
在律所度過了一段非常勞累的生活之后,趙呦呦覺得,當老師,或許是一種會讓自己比較滿意的狀態(tài)。“我比較喜歡用當時龍華區(qū)來宣講的老師說的一句話來形容這個職業(yè):有點錢,有點閑,有點尊嚴。”趙喲喲說。
于是,趙呦呦早早投入到了深圳教師編制的報名和面試中,并于2021年春天考上了龍崗區(qū)一所初中的編制。與此同時,畢業(yè)于四川大學的木子剛剛得知,“去深圳當老師”也可以成為自己就業(yè)的選項之一。
大四下學期,木子在豆瓣刷到了一個分享深圳教師崗上岸經(jīng)驗的帖子,發(fā)帖人的情況跟木子相似:普通“985高?!保究?,新聞傳播大類,沒有實習經(jīng)歷,沒有教資。
深圳教師崗吸引木子的理由很直接:錢。帖子里提到,入職的第一年所有福利加起來約有27~28萬,到了第二年,可以達到30萬?!拔倚南?,天吶,剛畢業(yè)就能拿快30萬,也太爽了吧?!蹦咀诱f。
木子自認為沒有什么技能,“像我們學文科的,很難剛畢業(yè)就能拿到一份相對高薪的工資。而且作為一個普通的本科畢業(yè)生,你干啥能一年掙30萬呢?所以我就覺得先干兩年攢點錢也是一種選擇?!眱蓚€月后,木子成功拿到了龍華區(qū)一所小學的offer。
[2]挫敗
名校畢業(yè)生涌入深圳當老師,趙呦呦和木子并非個例。
據(jù)中國日報,龍華區(qū)教育系統(tǒng)2019年秋招入圍體檢人員中,本碩A類雙一流有219人,占比為44.6%;A類雙一流和部屬師范畢業(yè)生分別有95人和62人,各占19.35%和12.63%。
面試過程中,趙呦呦能夠明顯感覺到,學歷是一塊很重要的敲門磚。通過總結(jié)一起面試的人的最終去向,趙呦呦發(fā)現(xiàn),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復旦大學、上海交通大學這四所老牌“985”是最受優(yōu)質(zhì)學校歡迎的。而一位和趙呦呦一起面試的師范院校畢業(yè)生,最終只拿到了龍崗區(qū)下屬學校的offer。
木子也承認,自己任教的小學,當年錄用的“985”碩士畢業(yè)生占比達到了70%,本科生也大多畢業(yè)于頭牌985院?;虿繉賻煼秾W校?!八晕耶敃r也挺感恩學校能要我,因為從他們客觀篩選的標準來看,我當時那個條件,算是比較差的了?!蹦咀诱f。
趙呦呦理解學校招聘對學歷的要求,“畢竟學校把人招進來,直接給了編制,它肯定需要你能給這個學校帶來一些什么,這個學校才會選擇你?!痹谮w呦呦看來,他們這些來自“清北復交”“985”“雙一流”的老師,就像是深圳各中小學的標桿,“學校有拿得出手的師資,對于家長來說就是招生最好的權(quán)威性和說服力?!?
學歷卻不能跟教學能力畫等號。名校畢業(yè)生,一定程度上擁有著較強的學習能力,但也因此容易對學生產(chǎn)生更高的期待,加上缺乏系統(tǒng)的師范專業(yè)訓練,劣勢很快顯現(xiàn)。
入職不到一個月,趙呦呦便看到了自己與師范畢業(yè)生的差距。
學校要求課堂既要以學生為主,增強學生的課堂參與度,又要將知識講得通俗易懂,這對上道法科目的趙呦呦來說,是個不小的難題?!拔矣X得我很難把控課堂效率和學生參與度的平衡,很多事情我講的太少,他們會記不住,但講得太多,學生在下面可能已經(jīng)跑神跑的都差不多了?!钡谝淮喂_課,雖然已經(jīng)練習了三四遍,趙呦呦還是上得枯燥、沉悶。
一位同時期入職的師范畢業(yè)生跟趙呦呦形成了的對比。除了能結(jié)合視頻等形式高效教授知識點外,趙呦呦發(fā)現(xiàn),每一位學生回答完問題之后,這位老師都能給出不同的評語。
“從師范學校畢業(yè)的老師,對于學生的某一個行為反映出的心理是有理解的,她能很好地觀察學生的反應(yīng),提問、互動,把課堂講得特別有新意。但是我就做不到,因為我可能覺得這個東西不重要?!壁w呦呦說。
趙呦呦發(fā)現(xiàn),自己與學生之間存在著壁壘,從小就具有目標感的她很難理解,“為什么有的小孩不寫作業(yè)?為什么會有小孩不聽課?”她無法理解這些學生的想法,也沒有辦法去跟他們溝通。
差距出現(xiàn)后,隨之而來的便是挫敗感。入職約兩個月后,趙呦呦在社交平臺記錄了自己遇到的“職業(yè)困境”。約900字的“小作文”里,充斥著“成就感低”“價值感低”“自我懷疑”等字眼。
一個發(fā)育比較遲緩的男孩令趙呦呦印象深刻。一次,男孩跟同學發(fā)生了矛盾,情緒比較激動。班主任便通知家長,放學后安撫男孩的情緒。結(jié)果當天男孩被父親打了一頓。
“他告訴我,他爸爸經(jīng)常打他,拿手機充電線抽他的臉,還拿濕毛巾,還帶著一點的水,這樣去抽他?!壁w呦呦記得很清楚,男孩說話時,眼里充滿了恨意?!拔疫€是希望我能在孩子的生命當中起到一定的作用,這也是我當老師的初衷?!钡且豢?,趙呦呦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木子生氣時,收到了學生安慰的紙條。圖/受訪者提供木子生氣時,收到了學生安慰的紙條。圖/受訪者提供
[3]差距
“象牙塔”的AB面,不僅僅存在于師范生與非師范生之間,木子和趙呦呦心中“有錢有閑有尊嚴”的教師形象,也開始從理想形態(tài)中剝離。
木子來自新疆的一座小縣城,家鄉(xiāng)只開通了一條高鐵線路,沒法直達大學,更到不了深圳。去到深圳之前,木子對這座城市有著許許多多的想象:高樓大廈、交通便捷、風景優(yōu)美,環(huán)境開放又包容。
報到那天,木子卻感覺“被坑了”。學校坐落在一片城中村中,最近的地鐵站要走三四公里。飛機落地后,木子乘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地鐵,又換乘公交,顛簸一路,才到了地方。
映入眼簾的是擁擠的自建房,“學校旁邊有一個小區(qū),樓棟之間挨得特別近,感覺伸個手都能碰到?!蹦咀诱f,學校建在一家工廠舊址,老舊的廠房之間,立起的一棟新建筑,就是教學樓,離學校最近的商場,在幾公里之外。
入職的一年間,木子去了兩趟海邊,她記不住景點的名字,只知道都很出名,但“到處都是人頭,就是看人頭去了。”大部分的生活,木子圍著這方圓幾公里打轉(zhuǎn),“一年里,我去繁華地區(qū)的次數(shù)很少,感覺自己到了鄉(xiāng)鎮(zhèn)?!?
曾經(jīng)最吸引人的工資和福利也不似預(yù)期。木子入職時沒有教師資格證,工資只能按臨聘教師的標準發(fā)放,加上每月的班主任補貼和看延時、午休的補貼,再算上公積金,木子一年的收入在15萬左右,“有教資的老師入職第一年應(yīng)該有20萬?!?
但即便如此,木子仍覺得“這個工資算很好了”。因為學校提供了住宿,食堂的三餐方便又便宜,“基本上吃住都沒花什么錢?!?
相比之下,趙呦呦就沒有那么幸運。她入職那一年遇到了降薪。趙呦呦沒當班主任,試用期一年,每個月的到手工資是8000元。學校有免費宿舍,上下鋪,2人一間,但趙呦呦想要屬于自己的小廚房和電視,只能在學校附近租了單間,一個月3000多元。
公租房不是人人都有的,各區(qū)的情況也大不相同?!跋窆饷鲄^(qū)、寶安區(qū),它的房子比較多,人少,就好分配。但如果是在人多的南山區(qū),就沒那么好分了。”趙呦呦說,也不是在房多人少的區(qū)就能分到公租房,區(qū)里按指標將公租房分到學校,學校再根據(jù)入職年限、個人情況分到個人。老師們能做的,只有報名,然后排隊,等。
[4]瑣碎
趙呦呦是帶著“傳道受業(yè)”的憧憬,選擇的教育行業(yè)。但真正入行之后,無力感卻時常侵襲她。
最明顯的例子是公開課。每堂公開課之前,需要至少4次的公開磨課,然后挑選一個跟老師配合最好的班級,正式上課。趙呦呦看過最夸張的公開課,老師會讓學生在課后自己編寫劇本、拍攝視頻,在課堂上播放,上課的板書也都是用貼紙貼出來的。
“我覺得這就是在演戲?!焙馁M老師和學生大量的精力和時間,卻不可能落實到每一個班級、每一堂課,它的意義在哪里呢?
木子的大部分時間也被上課之外的瑣事占據(jù)。工作前兩個月,她基本沒有休息的時間。早上7:30打卡,看早讀,上課,帶午休、延時,送學生放學,處理其他工作?!坝械臅r候在連著站兩三個小時,喝不上一口水,坐不下來。”學生傍晚6點離校,木子卻常常要加班到晚上10點。
會是開不完的,一周至少3次,周一放學后是固定的例會,語文科組每周還有備課討論。班主任每個月的補貼也不白拿,傳達通知、測體溫、填表、比賽、看班,木子甚至沒有備課的時間。
家長會因為孩子沒能選上學校的社團提出疑問。學生的告狀和家長的投訴像一根吊繩,隨時提著木子的神經(jīng)?!袄蠋?,我水杯壞了”“老師,我沒拿橡皮”“老師,他說我壞話”……每個課間,木子前腳剛回到辦公室,學生們后腳便會涌來。在深圳,哪怕是對這些小事的處理,也關(guān)乎家長對這位老師是否“稱職”和“公平”的考量。
矛盾的爆發(fā)點是一把尺子。一天,木子剛剛結(jié)束了三節(jié)連堂課,學生來找她告狀:他的尺子被同學掰彎了。同時,木子接到消息,有學生打架?!霸谖已劾锎蚣鼙瘸咦痈o急,我就先去處理打架的事情?!迸R走前,木子叮囑學生,可以先試著跟掰彎尺子的同學溝通一下。
當晚,木子就接到了學生家長的電話。對方在電話里質(zhì)問她、斥責她,“家長認為作為老師,學生來找你,是覺得你值得信賴。如果你不及時幫孩子處理,以后他有問題都不敢找你,在學校里也就沒有安全感?!?
木子試圖解釋當時的情況,家長卻堅持認為,孩子被掰壞尺子后不能得到及時處理,是一件很惡劣的事情。木子覺得很無奈,班里50多個孩子,意味著背后還有50多位家長,“我不可能每個人的需求都能妥善解決,我已經(jīng)盡最大可能去做到我最好了,但也不可能讓每個人都滿意?!?
也正因為害怕面對家長,趙呦呦很排斥當班主任,哪怕這是評職稱的必經(jīng)之路。
[5]逃離
工作仿佛抽空了木子的精力。每天下班之后,她已經(jīng)沒有心情處理自己的事情,“就想往床上一躺,然后刷刷短視頻?!迸紶?,她會趁其他同事下班后,在辦公室練一練鋼琴。這是難得屬于她自己的時間。
逃離的念頭產(chǎn)生在今年6月份。工作近一年,木子沒有請過假,“但那時我們搞完‘六一’活動,第二天早上醒來,我感覺身體很不舒服,嗓子也說不出來話?!蹦咀痈械角八从械钠v,當時便請了假。
請假卻不意味著休息。雖然一早便告知了家長,自己不舒服,木子還是收到了家長的信息轟炸。“基本都是說,誰的水杯今天忘拿了,誰的鞋子穿錯了,我只能再去轉(zhuǎn)達副班主任?!倍埣佼斕鞗]上的課,木子也要想辦法給學生補回來。“我覺得這種生活特別窒息,休息也不能安心休息?!?
昏昏沉沉地忙碌一天后,木子發(fā)現(xiàn),領(lǐng)導沒有通過她的請假申請。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這里干到頭了?!拔矣X得我就是想生病,想休息一下,為什么不給我批?”很快,她遞交了辭職信。
趙呦呦的教師職業(yè)生涯只持續(xù)了一個學期。
這三個月里,她感覺自己時刻被束縛著,“我每天的心情都很差,很想哭,沒有任何的方向感。只能告訴自己,這是一個特別好的機會,堅持下去,你有穩(wěn)定的工作,以后也有時間照顧家庭?!壁w呦呦發(fā)現(xiàn),每天都要找理由說服自己不要放棄這份工作時,離開的時候到了。
畢業(yè)前,趙呦呦的120位大學同學里,有10人選擇了當老師。如今,已經(jīng)有兩位和趙呦呦一樣,選擇了離開。2022年春節(jié)后,趙呦呦拿到了一家魔圈律師事務(wù)所的offer。隨后,她來不及跟學生告別,便去到北京,開啟了新工作。
木子的兩位同事走得更絕決,他們已經(jīng)拿到了編制,辭職需要支付5.4萬元。其中一位同事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是外界眼中“最輕松”的美術(shù)老師。課余,管理著學校的微信公眾號和學校各種活動的美工工作。木子想,他可能是身兼數(shù)職,壓力太大,便辭職專心考研去了。
裸辭后,木子開始在云南旅居。她和朋友在大理的一個村莊里租下一棟帶院子的二層小樓,添置了鋼琴,還養(yǎng)了兩只貓,“我們隨心所欲地,想出門逛逛就會騎電動車出去,吃點好吃的,或者去洱海邊、山里走走?!?
村子不用擠地鐵,不堵車,騎著小電驢就能瘋玩好幾天。集市分不出來周末和工作日,人們天晴出攤,下雨休息,每天都自由且熱鬧?!拔腋杏X,這種才叫真正的生活吧?!蹦咀诱f。
趙呦呦也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她的出租屋在北京國貿(mào)附近,每天下班時,能看到樓宇間霓虹閃爍。工作依舊忙碌,但她在北京認識了很多同行的朋友,周末大家會約著一起玩飛盤、聚會,“感覺挺自由?!?
她很少想念當老師的生活,但也珍視自己在那三個月里的收獲。離職后不久,趙呦呦看到了一位學生發(fā)的朋友圈,配圖里是趙呦呦離職的消息,配文寫著:對我最好的老師走了。趙呦呦知道,無論如何,她曾經(jīng)付出的愛,已經(jīng)有人感受到了。
(九派新聞記者 陳冬艷 實習記者 張玉霖 何婷)
- 原標題:逃離深圳教師崗的“985”畢業(yè)生:等不到公租房 請不到帶薪假
- 責任編輯: 房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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