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怎么來理解這句話呢？首先對大部分老人來說，在住進養(yǎng)老院的第一天，他們就失去了獨立出入的自由。養(yǎng)老院的門衛(wèi)大多數(shù)管理非常嚴格，老人外出通常要子女陪同。

為了防止意外發(fā)生，護理員也會限制老人走出自己看管的范圍，所以他們的日?；顒涌臻g非常有限。老韓每天的活動范圍就是圍繞著床的一小塊空間，就在床尾的小桌子上吃飯、看報紙、聽廣播，偶爾再去門外的走廊坐一會兒。

有時候老人的一些自主性表現(xiàn)也不被鼓勵，比如我曾經(jīng)看到一個奶奶拿著掃帚想要去掃地上的餅干屑，護理員看到以后就非常緊張，立馬制止她說“你干嘛啦，你不要管，你只管吃！”

還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奶奶的家屬氣勢洶洶地沖到院長辦公室，因為這個奶奶在養(yǎng)老院的院子里早鍛煉，不小心摔了一跤，骨折了，家屬認為這是養(yǎng)老院沒有盡到照顧的職責。院長則覺得很委屈：每一個老人都有早鍛煉的自由，我也不可能時時刻刻派人在旁邊盯著，這樣的風險要怎么去防范呢？

后來養(yǎng)老院還是作出了經(jīng)濟上的補償，也加強了管理，比如提醒老人走路盡量要使用助步器，行動不便的盡量要坐輪椅，最好也不要再早鍛煉了。養(yǎng)老院的院長跟我說：“最好老人們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他們多動肯定就多點危險，家屬追究起來，還是養(yǎng)老院的責任?！?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這里的照顧其實是一種看管加保護的模式，它是由養(yǎng)老院跟家屬共同建構(gòu)的，它以老人的身體安全為第一要務(wù)，盡量限制老人的活動范圍，也不鼓勵他們能動性的表現(xiàn)。

但是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對于老人來說真的是一種享福嗎？

我在養(yǎng)老院里面常常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大家都是吃完了早飯等著吃午飯，吃完午飯等著吃晚飯，吃完晚飯常常會有老人感慨“一天終于又混過去了”，語氣當中有些調(diào)侃，又有些無奈，好像終于完成了今天“活著”的任務(wù)。

大家不約而同地用“度死日”來形容他們在養(yǎng)老院里的生活狀態(tài)，“度死日”在吳方言中的意思就是混日子，沒有新的期盼，也沒有目標，渾渾噩噩，過一天是一天。

過多的規(guī)范和約束反過來就會讓老人覺得自己非常衰弱，讓他們不敢，也不愿意再離開自己熟悉的生活范圍，比如住在九樓的老韓就幾乎一年到頭都待在九樓。

在養(yǎng)老院里，在無微不至的照顧之下，老人既不用自己掃地、洗衣服，有時候幫隔壁床的老人拿一下東西也會被訓斥，也沒有什么其他的娛樂活動。這對于老人來說，不僅生活變得非常無聊，也讓他們難以獲得自我價值感，所以他們很容易覺得自己老了，沒用了，把自己視為社會和家庭的負擔。其實很多老人都像老韓一樣向我抱怨“關(guān)在這里就像吃官司，跟犯人差不多”。

這里有一種倒轉(zhuǎn)的家長式的作風和權(quán)威性的保護，在很多子女看來，老年人不僅缺乏獨立自主的生活能力，也缺乏獨立自主的認知和判斷能力，所以需要全權(quán)代理他們?nèi)粘Ｉ钪械母黜棸才拧?

我在田野當中遇到過不少老人都是被子女以參觀或者以看醫(yī)生的名義帶來養(yǎng)老院，然后就直接繳費入住了，在這個過程中老人既不知情也沒有選擇權(quán)，只能被動地接受家人的安排。

這在根本上是一個社會觀念的問題，當我們在為老人尋求一種合適的照顧安排的時候，我們怎么樣看待老人的主體性。我們中國人對老年人最大的祝福就是健康長壽，長命百歲，但我們是不是真的有去理解過他們的內(nèi)心感受，去了解他們想要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而不應(yīng)僅僅以為你好的名義安排好一切，然后要求他們聽話。

生活環(huán)境的改變很容易讓老年人產(chǎn)生沮喪、焦慮、失落，甚至是無家可歸的，被拋棄的感覺。研究也證明，比起主動入住養(yǎng)老院的老人，被動入住的老人會更加難以適應(yīng)新的居住環(huán)境。

不少剛剛?cè)胱〉睦先顺３粞蹨I，晚上甚至會做噩夢，有的老人已經(jīng)入住了一兩年還是吵著要回家。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更偏好傳統(tǒng)的那種多代同堂的居住模式，而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多年在家自由自在的生活，家里有他們割舍不下的情感和記憶。

老人在養(yǎng)老院最最盼望的還是家屬的探望，但是他們總是在嘴上說，不要多記掛，不用常常來。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九十多歲的崔奶奶，她的幾個女兒都非常孝順，常常買來各種東西給她吃。每次她的女兒走后，崔奶奶都會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來到門外的走廊，站在窗前目送女兒騎著電瓶車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