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非常時期的正常關系

2022年的最后數(shù)月里，莫斯科和北京似乎更有決心在俄烏戰(zhàn)爭的非常時期保持正常的戰(zhàn)略伙伴關系。9月19日，由雙方高級安全官員楊潔篪和尼古拉·帕特魯舍夫主持的第17輪中俄戰(zhàn)略安全磋商在正對臺灣地區(qū)的福建省舉行。這一“富有成效”的磋商是在兩國元首會晤四天后舉行的，緊隨其后的是中俄在外交和安全領域的密集接觸。中國外長王毅和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進行了多次會晤，甚至連俄駐華大使的輪換也得到了中方不同尋常的關注。在這些會晤中，烏克蘭沖突及其可能的降級和解決方案一直是雙方關注的要點。

俄羅斯和中國于2022年的最后幾個月在安全領域的互動也明顯增加，進行了一系列軍演和?？昭策? 這包括9月1-7日中方2000余人參加俄羅斯在遠東舉行的為期一周的“東方-2022”軍演；9月15-27日中俄兩國海軍在西太平洋相關海實施的第二次海上聯(lián)合巡航，并于19日抵達美國阿拉斯加外海；11月30日中俄戰(zhàn)略空軍（4架圖-95和2架轟-6）在日本海和東海進行了本年度第二次聯(lián)合巡邏，并首次在對方機場降落；12月21-27日，中俄海軍在東海舉行“海上聯(lián)合-2022”年度軍演，部分演習水域距臺灣僅300公里。盡管這些活動大部分是例行性的，鑒于烏克蘭和臺海的緊張局勢，這些軍事互動還是被認為非同尋常，并具有某種緊迫感。

即使在經(jīng)濟這個中俄合作的傳統(tǒng)薄弱環(huán)節(jié)也顯示出了進展跡象。梅德韋杰夫到訪北京當天，俄羅斯普京參加了新的科維克塔(Kovykta)天然氣田和管線舉行的落成典禮。這意味著未來幾年俄羅斯通過現(xiàn)有的線路和擬議中的蒙古線路對中國的天然氣出口將大幅增加。2022年，中俄貿易增長約25%，跨越中俄界河的兩座橋梁在年內相繼開通也將進一步促進兩國經(jīng)貿交流。

中俄經(jīng)濟關系仍有許多瓶頸。然而，俄羅斯迫不得已“東進”(reluctant pivot to the east)，中國被迫與西方脫鉤，也使雙方致力于更具深度和廣度的經(jīng)濟合作，想定之一是12月5日中俄總理第27次例行會議上討論的中國對俄羅斯的79個大型項目投資1600億美元事宜。這些項目將如何談判和啟動仍待觀察, 但俄羅斯與中國在航天領域的合作已進入實施階段。2022年底，雙方簽署了一項關于建立聯(lián)合月球科研站的協(xié)議。

6.1916年的陰影

在2014年烏克蘭危機初期，基辛格發(fā)現(xiàn)西方陶醉在某種爭強好勝的氣氛之中，無人關注如何結束爭端，這令人不寒而栗。這位年近百歲的地緣戰(zhàn)略家對俄烏沖突的前景憂心仲仲，是基于他對二戰(zhàn)后美國海外軍事行動的觀察，即二戰(zhàn)后美國4次海外用兵，在初期均得到公眾支持，精英們躊躇滿志；但美國均不知如何收場，其中三次都不得以單方面撤軍。他告誡說，“檢驗政策的標準是它如何結束，而非如何開始”(“The test of policy is how it ends, not how it begins”)。

回到2022年12月17日?；粮癜l(fā)表一篇題為“如何避免另一場世界大戰(zhàn)”(How to avoid another world war)的專欄文章，其受眾是他所認為的處在類似1916年狀態(tài)的西方精英。他提醒道，一戰(zhàn)雙方在1916年雖然對兩年的殺戮已有倦意，但并未真正理解現(xiàn)代科技巨大的潛在破壞力。最終，這些夢游般的歐洲精英因為驕傲和遲鈍而錯過了案甲休兵、實現(xiàn)和平的機會。當“外交成為無人問津之物”時(“diplomacy became the road less traveled”)，戰(zhàn)火又施虐歐陸兩年，數(shù)百萬人蒙受其難。

為了避免重蹈1916年的悲劇（即錯失的和平），防止由于失控的人工智能操控的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基辛格提議沿2022年2月24日戰(zhàn)端爆發(fā)時的邊界線?；?，俄羅斯在此之前獲得的領土將由后期談判解決。最終，一個新的戰(zhàn)略機制將在歐洲建立，其中烏克蘭“應該與北約組織聯(lián)系在一起”，而俄羅斯“最終將在這樣的秩序中找到一個位置”。

基辛格在1月17日達沃斯論壇的演講中改口稱，在當前形勢下，烏克蘭保持中立化的想法不再有意義，“相信烏克蘭加入北約組織將是一個合適的結果”。

基辛格為尋求結束烏克蘭戰(zhàn)事的努力并非孤掌難鳴。美軍參聯(lián)會主席馬克·米利將軍（Mark Milley）曾在戰(zhàn)事進入冬季時推動其外交解決方案。雖然拜登政府高層并不贊同米利的想法，但據(jù)說他們中的一些人（如美國國家安全顧問沙利文）一直在敦促為外交協(xié)調留出余地。顯然，拜登團隊仍未在價值觀和利益之間找到平衡支點。

基輔方面拒絕了基辛格的?；鸾ㄗh。其實澤連斯基在10月初簽署的一項法令已經(jīng)排除了與普京談判的可能，而他12月底在華盛頓也拒絕了拜登提出的“正義和平”框架。澤連斯基選擇了他自己的和平計劃，即俄羅斯只有在首先接受戰(zhàn)爭罪行審判之后才能被邀請參加和談。

莫斯科看上去對基辛格的方案更感興趣?？死锬妨謱m發(fā)言人佩斯科夫說，普京一有空就會仔細研究基辛格的文章。無論如何，普京已經(jīng)下令在烏克蘭東正教圣誕節(jié)（2023年1月7日）期間實行36小時?；?。俄羅斯地緣戰(zhàn)略學家德米特里·特列寧則認為，俄羅斯暫停沖突的意愿或許是真實的，因為看似有限的“特別軍事行動”，對俄羅斯的影響卻堪比一戰(zhàn)，遠超19世紀中葉的克里米亞戰(zhàn)爭和20世紀初日俄戰(zhàn)爭對俄羅斯的影響?！岸砹_斯的未來的福祉也繞不開烏克蘭，盡管這樣做的代價會非常高昂”。

中國密切關注各種?；鸪h，并在各種外交場合堅持自己的和平姿態(tài)。與此同時，烏克蘭也沒有被忽視。9月22日，王毅外長在紐約聯(lián)大會見烏克蘭外長德米特羅·庫萊巴時繼續(xù)強調中國的和平立場，說中方“絕不袖手旁觀，絕不火上澆油，絕不利用局勢謀取私利?！睋?jù)報道，庫萊巴表示烏方重視中國的國際地位和重要影響，并期待中方在緩解當前危機方面發(fā)揮重要作用。庫萊巴對王毅的和談呼吁回應稱：“烏克蘭準備進行符合其國家利益的對話和談判”，他還重申烏克蘭承諾奉行一個中國政策，并期望加強與中國在各個領域的交流與合作。

10月12日，中國常駐聯(lián)合國大使耿爽在討論烏克蘭問題的第11次緊急特別會議上，提出了解決俄烏沖突的4點主張（堅持對話接觸，加大人道救援，防止沖突外溢，防止世界走向分裂），重申中國對解決烏克蘭問題的一貫主張，即各國主權、領土完整都應該得到尊重，聯(lián)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都應該得到遵守，各方合理安全關切都應該得到重視，一切有利于和平解決危機的努力都應該得到支持。11月15日，王毅外長在二十國集團巴厘島峰會會見俄外長拉夫羅夫時，“注意到俄方近日重申核戰(zhàn)爭打不得、不能打的既定立場，這是俄方理性和負責任的態(tài)度。我們也樂見俄方釋放對話信號，并同意恢復執(zhí)行黑海糧食運輸協(xié)議”。

對中國高層來說，和平解決烏克蘭危機更具緊迫性。中國學者黃仁偉認為，中美關系在臺灣問題上似陷入某種“俄烏陷阱”（Ukraine-Russian trap）之中。在這一21世紀的“囚徒困境”中(“prisoner’s dilemma”)，北京擔心美國插手會使臺灣問題迅速“烏克蘭化”，而這不可避免地會打斷中國的復興進程。與此同時，華盛頓則認為中國大陸可能對臺采取俄羅斯式的行動。這種“相繼走低”的惡性循環(huán)(“you-go-low-and-I-go-lower race”), 會加劇兩個大國之間的對抗并造成嚴重后果。因此，北京堅持和平解決烏克蘭危機的政策，也愈發(fā)具有地緣政治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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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烏克蘭沖突的遷延，基辛格的1916之喻在核問題上顯得尤為重要?；乜?022年初，五個核大國就防止核戰(zhàn)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然而就在2022年，有關使用核武的論說卻不絕于耳，而這在冷戰(zhàn)高峰時期都不曾有過。俄軍奪取扎波羅熱核電站后該電站屢遭炮擊，這也使核陰影揮之不去。

基辛格認為，正是因為這種迫在眉睫的核風險，外交途徑才更為重要。盡管這一前景并不樂觀，但另一種選擇的結果可能更糟。基辛格警告說，如果戰(zhàn)事升級擴大，如果現(xiàn)存的人工智能武器“能夠確定、評估和瞄準其感知到的威脅，進而發(fā)動戰(zhàn)爭”，人類文明可能無法“在信息、認知和破壞能力相互齟齬的大漩渦中”得以保存。

與一戰(zhàn)或二戰(zhàn)不同的是，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不會留下任何贏家。

【原文索引】This article is extracted from Comparative Connections: A Triannual E-Journal of Bilateral Relations in the Indo-Pacific, Vol. 24, No. 3, September 2023. Preferred citation: Yu Bin, “China-Russia Relations: Ending the War? Or the World?” Comparative Connections, Vol. 24, No. 3, pp 155-166.

（本文注釋從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