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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里·安德森評傅高義《鄧小平時代》
關鍵字: 傅高義鄧小平時代佩里?安德森關于中國的著作,無論通俗或學術,都還在轟炸書市。在這塊欣欣向榮的出版領域,有一類書可命名為“在西方的注視下”(來自康拉德的一部小說名字——觀察者網注)。其中大部分內容看上去是關于中國的——中國人或中國話題——但決定其眼光的坐標系卻是美國。這些書的作者通常是公職人員,他們內心總是埋藏著一個問題:“中國內部有哪些東西對我們有好處?”與其說這些人是在研究“中國學”,不如說是在搞“中美學”(Sino-Americana)。傅高義寫的鄧小平傳記便是一例。傅高義離開克林頓政府時期的國家情報委員會以后(他已向讀者保證,該書接受了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審查),便安心呆在哈佛。哈佛校內刊物稱贊《鄧小平時代》是“杰出學術生涯的巔峰之作”。
該書洋洋灑灑850頁,從形式上說,有兩點錯位。傅高義解釋該書的寫作動機是“幫助美國人了解亞洲的關鍵性發(fā)展動向”,顯然,他想面對普通大眾說話。但過于繁雜的細節(jié)堆砌會讓普通讀者望而生畏,無論賣出多少冊,恐怕很少有讀者會把整本書讀完。另一個更嚴重的錯位是作者與其寫作主題。拋開臧否人物,傳記從性質上來說應該是一種歷史想象力的磨練。然而,傅高義接受的學術訓練是社會學,從思維方法來看,他的確也就是個社會學家。呈現出來的結果便是廣度有余、深度不足。不僅如此,這本書還夾雜著傅高義的個人傾向。往好里說,他本質上是一個“歌頌者”。他在1979年出版的《日本名列第一》一書中贊揚“日本處理基本問題的能力比其他任何后工業(yè)國家都要更優(yōu)秀”,這本書令他名聲雀起。他對日本人說,你們對自己的成就過于謙虛了。日本人理應意識到他們的體制優(yōu)越性,他們“毋庸置疑名列第一”,同時美國人應該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好好清理本國的家務事。泡沫經濟破碎后,該書自然歸入了清倉處理的廉價書。但在當時,傅高義的吹捧讓該書銷量激增。后來,他又轉戰(zhàn)韓國,以同樣的熱情撰寫了《樸正熙時代》,他說樸正熙是“20世紀最優(yōu)秀的4位國家領袖之一”,成功地實現了韓國的現代化。在傅高義的萬神殿里,樸正熙身旁坐著鄧小平。
傅高義關于這位元首的描述以如下問句結尾:“20世紀還有其他領導人改善了這么多人的生活嗎?”《鄧小平時代》是不知羞恥的諂媚,其中穿插著為了吸引國內讀者眼球的姿態(tài)性評語。“我最接近鄧小平的一次是在某個招待會上,當時我離他只有幾英尺……”,類似筆調不勝枚舉。所幸的是,針對鄧小平的家人、朋友的采訪彌補了沒見過傳主的遺憾。許多別致的采訪反映了這位大家長的一生。該書還包括許多中共的官方材料,以及太平洋兩岸的眾多官員訪談。結果便成了某種辯護詞,個人美德的標準似乎不像是在中國的執(zhí)政履歷,而是他如何安撫美國人的心靈。
因此,傅高義在將近900頁的書中花了僅僅30頁篇幅描述了鄧小平前65年的經歷。這種縮略方法從歷史角度看很奇怪,但卻完全符合作者的邏輯。鄧小平漫長的革命者生涯——隱忍剛毅、歷經起義與內戰(zhàn)的磨難、在毛澤東領導下創(chuàng)立新中國——對于華府的決策層和智囊團有何干系呢?只有把鄧小平抽離歷史,將他置于“文革受害者重返市場經濟”的位置,傅高義的故事才能講得下去。傅高義缺乏傳記作者所必需的刻畫人物的才能,他自然就沒有興趣去描述傳主的歷史背景。
結果呈現出來的人物肖像還不如共產黨的檔案資料來得生動。我們可以把這本書歸入無可指摘的家庭生活掌故一類。每當傅高義要處理傳記中其他人物(自1970年代末鄧小平的共事者)的時候,他采用的就是檔案管理員的手法,把官方履歷(選擇性地)粘貼到雜亂無章的文末附錄。我們用威廉·陶布曼關于赫魯曉夫的傳記(2004年獲得普利策獎——觀察者網注)作比較便可發(fā)現,傅高義的這本書相形見絀。威廉·陶布曼在寫作之初,比傅高義更加清楚地表露了對于傳主與美國關系的關注,但是,陶布曼對赫魯曉夫這個人物更加投入,他開拓了自己的視野,最終拿出了一部非常生動、有洞見的傳記——比傅高義呆板的石碑像高出不知多少倍。
毛澤東逝世后,傅高義便可放心大膽地講他那一套故事。不過,即便這樣,還是存在可恥的寫作錯位。該書描述1977-79年(鄧小平逐步掌握最高權力階段)的篇幅與1979-89年的篇幅(經濟改革時期)一樣多。一般來說,1979-89年是他執(zhí)政的主要成就,讀者可能會期望在傅高義的頌詞中予以重視。但這只占全書24章的3章。如果說,這段時期在經濟史中的地位仍有待討論,那么這至少可以說明,鄧小平不是這段時期國內大變局的發(fā)起者。鄧小平本人清楚地知道自己處理經濟問題的能力有限。他最關心的是科學事業(yè)。鄧小平認為,中國如果想要利用科學成果,那就必須擺脫毛澤東時代末期中國的孤立地位。這當然正是傅高義的興趣所在。在他眼中,鄧小平最大的成就不是農業(yè)改革(1980年代對中國人好處最大的變革),而是對外開放政策。“開放”這個詞,恰恰是國務卿海約翰(John Hay)在美國政府征服菲律賓后對中國提出的“門戶開放”要求。或者用傅高義的陳詞濫調來說,“在鄧小平的領導下,中國真正加入了國際社會,成為國際組織、全球貿易、金融、各國人民交往的積極參與者。”他心滿意足地地寫道,“鄧小平推動中國全球化進程的積極、徹底程度遠遠超過印度、俄羅斯或巴西等國領導人。“可想而知,這一過程中最為榮耀的是鄧小平訪美之旅,這一章的篇幅是1977-79年的幾章中最長的。
最能體現傅高義彬彬有禮的筆法的地方是,他刪去了審判“四人幫”的情節(jié)。那可是1980-81年最重要的政治事件之一。取而代之的文字則是5頁關于1974年初(當時毛澤東還健在)鄧小平在聯合國發(fā)表的“歷史性”演講——雖然沒有多少人記得。其中描寫的重要情節(jié)包括,鄧小平在紐約買了一個可以“哭鬧、吮吸和撒尿的玩偶”,他帶著這個玩具和200個羊角面包回家后引發(fā)了“一場轟動”。
1989年的政治風波對傅高義的禮節(jié)提出了最尖銳的挑戰(zhàn)。傅以無可比擬的方式應對。那些學生認為,“相較未受過教育的企業(yè)家,學生們的經濟收入與其能力、貢獻不成正比”,他們內心希望的是改善自己的生活條件。年輕的演講家們屬于“溫室里的花朵”,沒多少閱歷,“與代表其他學生的政治領袖談判時,沒有什么根底”。更為明智的外國記者逐漸意識到,廣場上的大多數人“不懂得何謂民主、自由,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實現。”因此,鄧小平感到必須要把這些不知感恩的“改革開放與和平穩(wěn)定”的受益者們壓下去。
對傅高義而言,最重要的是保持鄧小平的形象完好無損。理解鄧小平形象的重要性,我們可以轉到基辛格的《論中國》,該書“力圖闡釋中國人思考戰(zhàn)爭與和平、國際秩序鄧問題的思維方式。”基辛格把中國人處理國家間關系的方法比作圍棋,西方人的方法比作國際象棋,他從18世紀末、19世紀初開始講起,然后跳到冷戰(zhàn)時期的毛澤東,然后便是耳熟能詳的1970年代初他本人在北京參與的中美“準聯盟“。他解釋道,自離開美國國務院后,他去過中國50多次,與中國領導人關系親睦,但自他與毛澤東對話以后,他與這些后繼者的對話逐漸變得乏善可陳。毛主席待他如“哲學家朋友”。鄧小平接待他的級別沒那么高,下一代領導人則更低。
基辛格受到鄧小平接待的級別雖然降低了,但他充分肯定了鄧小平對于“冷戰(zhàn)轉折點”和“中美戰(zhàn)略合作制高點”的貢獻。這指的是什么呢?1979年中越戰(zhàn)爭(即我“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觀察者網注)。傅高義與基辛格在這一點上走到了一起,贊揚鄧小平堅決阻止越南與蘇聯合作制衡中國、侵略泰國、建立河內主導權的企圖。傅高義意識到,并非鄧小平所有的同事都支持這次行動,畢竟這不是一次完美的軍事勝利。他花了8個章節(jié)、共150頁把鄧小平訪問泰國、馬來西亞、新加坡的掩護過程與對越戰(zhàn)爭分隔開來。東南亞之旅兩個月過后是更為重要的訪美之行,這兩次外交被視為深謀遠慮的執(zhí)政者的勝利,獲得外界廣泛關注。而那次軍事行動的篇幅不及外交斡旋的一半。這種寫法有一個原因是為了維護美國在此事中的形象:鄧小平在華盛頓特區(qū)獲得美國支持,回國5天之后便開戰(zhàn)了。不過,還有另一個原因,即盡可能方便地掩蓋鄧小平造成的人員損傷。這一節(jié)的結語,傅高義同樣是引用了他人來作為辯護。此次戰(zhàn)爭的熱烈支持者李光耀向世界宣布:“我相信這(場戰(zhàn)爭)改變了東亞歷史。”傅高義關于中越戰(zhàn)爭的描述就像是一位民主黨前官員。他小心謹慎地免去卡特總統(tǒng)默許開戰(zhàn)的責任?;粮褡鳛楣埠忘h人,曾經的國家安全委員會主席(傅高義當過他的下屬),可以表現得更為直率。鄧小平的高超手段需要美國的“道義支持”。“我們不能在明顯的軍事侵略問題上與中國正式合謀。”布熱津斯基解釋道?;粮竦脑u價更為干脆:“非正式合謀則是另一回事。”
基辛格反復提及的“中美合作最高點”應該做何評價?軍事上,這是一次大潰敗。鄧小平派出11支軍隊,約45萬人,相當于1950年鴨綠江上對抗美國人的規(guī)模,來打擊中國人口二十分之一的國家。用軍事史學者歐道得(Edward O’Dowd)的話來說,“在朝鮮戰(zhàn)爭當中,一支類似規(guī)模的解放軍可在24小時內突破更強大的防御,而面對人數更少的越南人則兩周的進展尚不及此。”政治上,強迫越南撤出柬埔寨、讓波爾布特重新執(zhí)政的計劃則徹底失敗。鄧小平對自己未能堅持打完對越戰(zhàn)爭而感到遺憾,雖然他的軍隊遭受了重創(chuàng)。
與他一道支持世界上最殘忍的政權余孽侵擾泰緬邊境、并保住其聯合國席位的,是美國人。傅高義在他的書中幾乎沒有講到波爾布特?;粮窈敛唤橐狻?ldquo;滿腔熱血”不能“改變以下事實:華府為紅色高棉提供了物質和外交支持。沒錯,“美國價值觀遭遇了地緣政治現實的緊迫使命。”這不是憤世嫉俗,也不是虛偽:卡特政府不得不在戰(zhàn)略需要和道德準則之間做出選擇。他們做出的判斷是,為了最終實現道德理念,他們必須首先在地緣政治斗爭中取得勝利。”這里所說的“斗爭”對象是指蘇聯。當時,鄧小平在對話中屢次批評美國人沒有嚴肅對待莫斯科的威脅,他警告美國人,越南不是“另一個古巴”:越南計劃征服泰國,為蘇聯紅軍開啟東南亞的大門。他對蘇聯的敵意簡直是約翰·柏奇會(美國一個保守的反共團體——觀察者網注)的翻版。不論其態(tài)度真實與否,客觀上他達到了目的。他希望說服美國,在他領導下的中國將是美國冷戰(zhàn)時代最可靠的盟友。毛澤東曾把他與尼克松的和睦關系比作另一個斯大林-希特勒協議——以其手下大將的形式——基辛格則是里賓特洛甫(納粹德國時期的駐英大使,曾赴莫斯科簽訂蘇德互不侵犯條約——觀察者網注):拉攏第三方,以牽扯敵人的力量。鄧小平的想法不止于此。他的目的是在戰(zhàn)略上接受美國的霸權體系,以換取中國經濟現代化所需的技術和資本的空間。這是他打擊越南真正不可言說的背后邏輯。美國還沒從印度支那的失敗陰影中走出來。還有什么能比替她教訓教訓更好的獲取信任的方式?
感情用事,精明算計,抑或是兩者皆有,總之,鄧小平當時的動機是連貫的。而三十年后對他當時在東南亞和美國發(fā)表的言論的學術研究,則是另一回事。對基辛格而言,那段歷史不過是他自己大放光彩的舞臺背景,可想而知,他自然會認為中國對越戰(zhàn)爭是對蘇聯的嚴重打擊,并且是冷戰(zhàn)勝利的重要一步。他負責斡旋、鄧小平進一步鞏固的中美關系與蘇聯解體無甚關系——但這不重要。無論基辛格有何種才華,其中肯定沒有說實話這一項。傅高義自稱學者,我們對他自然會有另一種期待。他對偉大領袖備戰(zhàn)的奉承之辭不單是越南人對曼谷的想象、蘇聯人對東南亞等地的征服,還略去了美國人對波爾布特的援助和精神支持。這都是想要回避重點。基辛格關于卡特協助二十世紀下半葉最血腥的屠殺者之一(雖然不是科索沃、伊拉克、利比亞等地的規(guī)模相對較小的“人道主義干預”)的描述與傅高義有些相像:以學術的面貌實施非正式合謀。
鄧小平的人物形象更加不穩(wěn)定、暴躁和復雜。相比人們對他的刻板印象,他更為激進,同時也更為傳統(tǒng)。他還沒遇到真正適合他的傳記作家。
(本文原載英國《倫敦書評》2012年2月9日刊,朱新偉譯。原題“Sino-Americana”,譯文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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