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wǎng)專欄作者 于龍剛】

家庭暴力是婚姻家庭關系中一個比較突出的問題。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2017年發(fā)布的報告，有27.8%的夫妻因家庭暴力向法院申請解除婚姻關系，在離婚原因中僅次于感情不和。在涉及家庭暴力的離婚案件中，91.43%的案件是男性對女性實施家暴，家暴方式以毆打、打罵、辱罵為主。

而在現(xiàn)實當中，家庭暴力的認定比較困難，認定率比較低，受害人獲得損害賠償也比較難。其中，最為主要的原因是受害人的家暴維權有比較高的成本，因為成本過高，受害人很多時候只能妥協(xié)，放棄維權。

近日，公安部等九部門聯(lián)合印發(fā)《關于加強家庭暴力告誡制度貫徹實施的意見》，其中對認定家庭暴力事實的證據(jù)條件作出了明確規(guī)定，此外，還明確了公安機關認定家庭暴力事實可以適用的8種輔證類型。這對于預防和制止家庭暴力，促進家庭和諧、維護社會穩(wěn)定，具有重要意義。

家庭暴力認定困難

家庭暴力認定困難、認定率低是一個比較突出的問題。有報道發(fā)現(xiàn)，2014年1月到2016年7月，北京市各中級法院審結的婚姻家庭類二審民事案件中，當事人訴稱存在家庭暴力的案件共有213件，其中，198件案由為離婚糾紛。而在213件案件中，經(jīng)法院審理認定構成家庭暴力的僅有22件，認定率為10.3%。

另外，受害人獲得損害賠償也比較困難，成功的幾率也不高。《民法典》第1091條規(guī)定，在以下情形導致離婚的，無過錯方有權請求損害賠償，其中包括實施家庭暴力，對家庭成員造成身體和精神傷害。

但是，這條規(guī)定在現(xiàn)實中并沒有完全實現(xiàn)。有學者對重慶市某區(qū)基層法院起訴的家事案件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在458個涉及家庭暴力的案件中，僅有3個案件受害方獲得離婚損害賠償。

那么，為什么家庭暴力認定率低？受害人獲得損害賠償困難？這其中有很多原因。

其中比較重要的原因是家庭暴力的舉證比較難。很多家庭暴力都發(fā)生在私密的家庭空間里，大部分時候只有夫妻雙方在場，并無第三人在場。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另一方堅決不承認，很難直接認定家庭暴力。即使有醫(yī)療記錄和傷情鑒定，也只能佐證傷情，并不能證明傷情因何而來。

公安部門的接處警記錄也可以作為認定家庭暴力的證據(jù)。但是，發(fā)生家庭暴力之后，一些受害人有各種各樣的顧慮，沒有及時報警。另外，民警出警之后，如果沒有明確的證據(jù)證明家庭暴力，接處警記錄一般并不會明確寫上家庭暴力，而是寫上“夫妻吵架”“家庭糾紛”。在這種情況下，接處警記錄也無法用來佐證家庭暴力。

不過，舉證困難只是一個方面，除此之外，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這需要把家庭暴力維權放在離婚訴訟中，才能理解。

受害人的兩難

家庭暴力維權一般是和離婚訴訟綁定在一起的。受害人如果還想維持婚姻關系，在家暴維權上不免束手束腳、顧慮重重。而一旦受害人選擇維權，婚姻關系基本上也很難繼續(xù)維持。受害人不可能一邊維權，一邊還繼續(xù)維持和加害人的婚姻關系，這種情況在現(xiàn)實中也很少見。

很多時候，家庭暴力的受害人是女性，與此同時，女性也經(jīng)常是提出離婚的一方。例如，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2018年的統(tǒng)計，全國法院一審離婚案件中，73.4%的原告是女性。按道理來說，如果存在家庭暴力，女性的離婚訴請更容易獲得法院的支持。但是，現(xiàn)實并非如此。

有學者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女性在起訴離婚時提出家暴并提交證據(jù)，得到離婚判決的幾率并沒有增加。這也反映出，在離婚訴訟中，只要對方不同意離婚，法院關于是否離婚的決定和是否存在家暴并沒有很大關聯(lián)，家暴有時候還可能起到反作用。

因此，受害人為了獲得另一方同意離婚，很多時候不得不放棄家暴維權。在離婚訴訟中，如果一方堅決不同意離婚，法院在第一次訴訟中有比較大的幾率會判不離。這個時候，受害人還要繼續(xù)等幾個月，然后再第二次起訴，如果對方還是堅決不同意離婚，雙方矛盾十分激烈，法院仍有一定幾率繼續(xù)判不離。

由此，受害人就陷入了漫長的離婚訴訟中。為了盡快脫離訴訟，走出泥潭，受害人不得不在一些方面作出妥協(xié)和讓步。其中，也就包括不提出家庭暴力，不要求對方作出賠償。

另外，離婚還涉及到夫妻共同財產(chǎn)分割、債務分擔、子女撫養(yǎng)、彩禮返還等一系列問題。在很多時候，離婚訴訟變成了男女雙方就這些問題進行“討價還價”，一方在這個方面作出讓步，另一方在其他方面作出讓步，最終達成合議。

在這些問題中，比較重要的是子女撫養(yǎng)，其次是彩禮返還、財產(chǎn)分割等。為了爭取到更多的利益，不少女方當事人往往會選擇在家暴維權方面作出讓步。畢竟家庭暴力是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過去”，她們還是要面向“未來”，為自己爭取更多利益。不少男方當事人也會以子女撫養(yǎng)、債務分擔、財產(chǎn)分割等為“籌碼”，換取女方在家庭暴力問題上面的讓步。

法官的考量

法官在審理涉及家庭暴力的離婚案件中的考量有多個方面，其中，最為主要的考量是平息雙方當事人的矛盾，避免矛盾升級、發(fā)酵，出現(xiàn)一方當事人自殺、傷害對方當事人或者法官的惡性后果。

事實上，離婚案件出現(xiàn)此類情況的幾率比較高。不少法官向筆者講述了諸多事例，如在庭審前后男女雙方由爭吵演化為打斗，有的當事人還隨身攜帶刀具。雖然大部分都因為法官、法警的及時介入，沒有發(fā)生惡性案件，但法官提起這些事例時，仍然心有余悸。

還有一些當事人甚至將矛盾指向法官，跟蹤、威脅，甚至傷害法官。前些年發(fā)生的當事人殺害法官的惡性案件大多都與離婚案件有關。

例如，2016年，北京某法官在住所樓下遭到兩名歹徒槍擊，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據(jù)調(diào)查，其中一名歹徒是該法官審理的一起離婚后財產(chǎn)糾紛案件的原告。2017年，廣西某退休法官在家被人殺害，據(jù)調(diào)查，此人為22年前該法官審理的一起離婚案件的當事人。筆者在調(diào)查時，不少法官坦言，審理離婚案件就像“在刀尖上跳舞”。

在不少離婚案件中，法官也是左右為難。一方當事人堅決要求離婚，另一方當事人堅決反對離婚。不管最終的結果符合哪一方的要求，另一方都會極力抵制和抗拒?！皟珊ο鄼嗳∑漭p”，在法官看來，判不離至少還給雙方當事人留下了回環(huán)的余地，給后續(xù)化解矛盾提供了時間。

因此，對于一方堅決不同意離婚，且矛盾十分激烈的離婚案件，法官更傾向于判不離。尤其是當事人第一次起訴，判不離的幾率更高。但是，這也使得離婚訴訟的周期變長，離婚變得更加困難。

另外，在審理離婚案件時，法官還傾向于一攬子解決離婚所涉及的子女撫養(yǎng)、財產(chǎn)分割等問題，而不把問題留給將來。在法官看來，如果沒有把這些問題一次性解決好，后續(xù)很容易出現(xiàn)一方當事人拒不支付子女撫養(yǎng)費，或者一方當事人阻止對方看望孩子等問題，當事人最終又來法院，找法官解決。即使法官作出了判決，如果在庭審時沒有一攬子解決所有問題，矛盾沒有化解，當事人心里有意見，不自覺履行判決，法官又要強制執(zhí)行，由此又會產(chǎn)生新的矛盾。

因此，在離婚訴訟中，是否同意離婚、子女由誰撫養(yǎng)、財產(chǎn)怎么分割、債務怎么分擔、家庭暴力的損害賠償?shù)葐栴}都被放在一塊，男女雙方圍繞這些問題“討價還價”。

法官有時候也會明示或者暗示女方，提出家庭暴力，要求損害賠償，可能會讓問題變得復雜，男方由此可能堅決不同意離婚、不撫養(yǎng)子女、不承擔債務等。即使法官作出判決，男方也可能拒不履行，女方在訴訟之后還是要面臨各種困難和煩惱。這對她們來說都是不利的。

因此，要想爭取到對自己最有利的結果，理性的選擇是在家庭暴力問題上作出讓步?？陀^來說，法官在這里的明示或者暗示其實是善意的，也是為了讓女方獲得更多的利益、實現(xiàn)更有利的結果。

總體來說，現(xiàn)實當中家庭暴力維權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受害人維權面臨各種有形的、無形的成本，一些成本大到可能使受害人妥協(xié)讓步，甚至放棄維權。這些成本在很大程度上都來自于婚姻關系本身以及終結婚姻關系的離婚訴訟。因此，防范和化解家庭暴力，還需要著力于降低受害人的維權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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