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wǎng)專欄作者 伍麥葉的熏籠精】

近來，巴以局勢成了熱點，許多人趕緊補習相關(guān)歷史，結(jié)果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件事：

在四年前，以色列駐聯(lián)合國大使高舉圣經(jīng)，宣稱那就是猶太人擁有巴勒斯坦“土地所有權(quán)”的“契約”。

視頻截圖

中國網(wǎng)友都覺得離了個大譜，立刻援引我國歷史上的各種經(jīng)典，群起嘲諷:

《詩經(jīng)》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若拿出《詩經(jīng)》，閣下如何應(yīng)對？

《史記·五帝本紀》宣稱：“帝嚳溉執(zhí)中而遍天下，日月所照，風雨所至，莫不從服?！蹦鞘遣皇俏覈部梢阅弥妒酚洝啡幰啡隼涞念I(lǐng)土權(quán)呀？

上帝的應(yīng)許之地？問過《山海經(jīng)》了嗎！

更絕的是，有網(wǎng)友請出了洪秀全及《天朝田畝制度》：“鑒于天父上帝失聯(lián)，天兄耶穌遇害時沒留下遺囑，那么就得聽二兒子怎么說?！薄缓笤龠\用類似“羅馬正統(tǒng)在通遼”式的強行攀扯，得出結(jié)論“都聽我的”。

中國網(wǎng)友無非是利用幽默表達質(zhì)疑：要拿經(jīng)典說事兒，那誰怕誰??！

然而，這一番嘲諷如果搬到外網(wǎng)上去，各國網(wǎng)友恐怕理解不到其中的幽默，相反會緊張，惱怒，和中國網(wǎng)友氣急敗壞地“辨經(jīng)”，甚至焦慮地連夜去查出處，補中國史……

因為，外國網(wǎng)友會認為，中國人是認真的！

西方的中國史觀

在我國，少有人注意到，西方在近代編造了一套完整的“中國史觀”，其核心信條正是：

從中國在古遠時代“出現(xiàn)”以來，中國人就堅信，中國對整個宇宙擁有君權(quán)，全世界都置于以中國皇帝為頂尖的朝貢體系之內(nèi)，一切其他國家及統(tǒng)治者都是中國的臣屬，因此各國統(tǒng)治者在蒙恩準的情況之下，必須來給中國皇帝磕頭。在中國人的觀念系統(tǒng)里，中國為君，其他國家為臣，是宇宙（universe）秩序的一環(huán)。由此，中國人建立了自成一家的“普世（universal ）原則”與“普世秩序”。

這套荒謬史觀的作俑者當然是漢學家們，但在西方世界深深植入精英群體的意識里，極少有人能完全擺脫影響?；粮瘛墩撝袊放c艾利森《注定一戰(zhàn)——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都是典型的例子，兩位作者一本正經(jīng)，對他們講述的“中國史”毫不懷疑。

這一套史觀里面充滿誤譯的概念，如中國翻譯成“中央王國”甚至“中央帝國”，天翻譯成“上帝”（Heaven，該詞一般意為天堂、天國，但如果首字母h大寫，則意為上帝），于是天子翻譯成“上帝的兒子”，天命翻譯成“上帝的責任委任狀”（Mandate of Heaven，西方各路人才永遠敬畏地采用首字母大寫），天朝翻譯成天國王朝（Celestial Dynasty）、天國王國（Celestial Kingdom）或者天國帝國（Celestial Empire）?！獙@套偽史觀，我稱之為中央王國論。

基辛格的《論中國》提到，1863年，在清朝輸?shù)袅说诙硒f片戰(zhàn)爭之后，中國的皇帝給美國的林肯總統(tǒng)寫了一封信。其時是同治小皇帝在位（1861-1875），那一年他才七歲，由東太后與西太后垂簾聽政。那封“信”的中文原文為：

“朕承天命，撫有四海，視中國和異邦為一家，彼此無異也?！?

固然是妄語，愚昧可笑，可是，《論中國》中的英文譯文卻是：

“（朕）敬畏地，由上帝獲得委命，統(tǒng)治（rule）宇宙，我們(朕)把中央帝國(Middle Empire)與外邊的各個國家視為組成了一個家庭，沒有任何隔異?！?

這樣的一套中國史觀當然很嚇人，怎么還有這么狂妄的民族！

亨利·基辛格（圖片來源：網(wǎng)絡(luò)）

近年，西方大肆鼓吹中國威脅論，其中一個流派就是瘋狂推銷中央王國論，在其基礎(chǔ)上展開地緣政治、文明沖突之類的“分析”。2017年，一位美國大報編輯就出版了《諸天堂之下的一切事務(wù)（歪譯“普天之下”）——往昔如何幫助中國形成其對全球性強權(quán)的追求》（Howard W. French，Everything Under the Heavens：How the Past Helps Shape China’s Push for Global Power），扉頁不僅列上了“普天之下”那四句詩的歪譯，還列了如下孔子的話：

“對那些不肯臣服的遠方之人，必須建立模式和善德以吸引他們。”

孔子都被用于渲染中國威脅論了。

“停滯帝國”的真實含義

中央王國論有一項核心內(nèi)容:

西方人把從黃帝起的五帝都算成“皇帝”，然后建立了一項虛構(gòu)的觀念：中國從一出現(xiàn)起就是一個帝國，并且?guī)浊陙硎冀K都是同一個帝國——“中華帝國”，那一本質(zhì)從來沒有絲毫改變。

西方人關(guān)于中華帝國的僵死印象嚴重到何等地步呢，《南京大屠殺》的作者、美國華裔學者張純?nèi)缭谄?996年出版的《蠶絲：錢學森傳》里寫道：

“北京……在長達三千年的時間里，它是國家的政治中心。”

英國作者保羅·斯特拉森在2020年出版的通俗讀物《引領(lǐng)世界的十座城市》（Paul Atrathern, Ten Cities that Led the World）中也道是：

“在中國的幾乎全部歷史上，北京都是它的都城?！?

幾千年不變的帝國，連同幾千年不變的首都，以及幾千年不變的一切，這就是西方精英心目中的中國。

這項謬誤連向另一項更惡劣的謬誤：

中國人自古至今，其思想是從來沒有改變的，并且，中國人也絕對不可能在思想上有所改變。

按該種史觀，我們在今天盡管造出了空間站和高鐵，但在思想上仍然和周代時一樣。其中的關(guān)鍵在于，在我們腦子里絕對不可能改變的觀念之一，就是朝貢體系及其代表的普世原則。

馬戈爾尼使團畫師筆下的“天子儀仗”（圖片來源：網(wǎng)絡(luò)）

可是，中國網(wǎng)友拿出《山海經(jīng)》等典籍來幽默，恰恰是默認存在著一項共識，那就是人類的認識是不斷進步的，古人的一切判斷都是基于當時的具體歷史境況，基于當時的認識能力和知識水平。時過境遷，拿過時的判斷套用到今天的事務(wù)上，是耍賴。所以，中國網(wǎng)友嘲笑的恰恰是拿一千多年前的思想來為今天的行為背書。

這，就看出新中國的人民與世界上很多人的深刻區(qū)別了，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于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但是，即使在所謂全球化的時代，包括西方發(fā)達世界，很多人仍然困在唯心主義之中。也就是說，我們以為的共識，在很多人那里，并不存在。

這種思想基礎(chǔ)的鴻溝讓中國網(wǎng)民無法理解那位以色列大使對經(jīng)文的引用：

“我要與你并你世世代代的后裔豎立我的約……我要將你現(xiàn)在寄居的地，即迦南全地，賜給你和你的后裔永遠為業(yè)?！?

很多網(wǎng)友去搜歷史，發(fā)現(xiàn)迦南之地最初的居民據(jù)說是迦南人，就覺得那位大使的理直氣壯站不住。

實際上大使理論的基礎(chǔ)在于：

第一，承認上帝存在，而且還是個萬能的上帝；

第二，立約的概念在亞伯拉罕三教里特別重要；

第三，上帝的意旨是不可改變的，絕對會應(yīng)驗的，也是神秘的，凡人無法理解。

按照一神教的觀念，迦南以前和后來由誰居住不重要，世上有多少比圣經(jīng)更古老的典籍也不重要，唯一有意義的只有一點，那就是上帝和以色列人立了約，把那片土地許給了他們。

同時，上帝的意旨是不可改變的，其包含的一層意思為，上帝一旦形成某種意旨，那就絕對不會改變了。所以，不管以色列人做什么，有什么經(jīng)歷，那個約都是不會改變的。這也就是今天的以色列人在加沙什么都敢干的底氣所在。

我國網(wǎng)友按照理性思維，試圖根據(jù)歷史的脈絡(luò)進行梳理，但這類討論在以色列的主流群體那里是沒有意義的。

反之，我們也很難理解“立約”在信徒心中的絕對權(quán)威。有一部英國良心影片《審問上帝》（ God on Trial ），在今天的情況下尤其值得我們?nèi)タ?，了解西方人的思想狀態(tài)。影片表現(xiàn)一群集中營里的猶太囚徒自發(fā)組成法庭，審判上帝是不是有罪？最后，一位神學權(quán)威引用經(jīng)文，激憤地否定了上帝，也指控了“特選”，其結(jié)論為：

“他仍然是上帝，只是不再是我們的上帝，變成了我們的敵人。這就是立約（covenant）發(fā)生的變化，他和別人立了新的約?！?

一群藝術(shù)家試圖思考當代悲劇，結(jié)果甚至達不到無神論的水平，只能想到，上帝的立場會變，會拋棄信徒，毀了舊約，另立新約。不僅如此，一位年輕的囚徒崩潰了，跪在神學權(quán)威面前，問：“那么我們怎么辦？”那位權(quán)威回答：“我們祈禱。”于是，那位年輕人和其他同伴一邊祈禱一邊走向了毒氣室。

影片截圖，集中營里的猶太人在“審判上帝”

可見，在西方，能喊出上帝會毀約已經(jīng)是石破天驚了。人們在內(nèi)心深處相信的是，上帝的意旨不會改變。我們要理解固結(jié)在西方人腦子里的中央王國論，首先要明白這一點。須知，西方精英眼中的“中央王國論”的內(nèi)核正是對上帝的信仰:

中華帝國是上帝的造物，也是上帝意旨的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