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河北，兩個相距千里的地方，是楊妞花的兩個故鄉(xiāng)。

楊妞花5歲之前的童年在貴州，5歲之后的人生是河北，31歲之后，是貴州、河北的“雙城人生”。

這是一個因為“被拐”，而被改變的人生。

10月25日，余華英拐賣兒童案重審一審宣判，楊妞花被人販子傷害的一生，該到人販子“血償”的時候了。

楊妞花在貴陽接受大皖新聞專訪 鄒成/攝

她是會唱歌的苗族姑娘，但她忘了

10月9日，楊妞花又踏到了貴州的地界，這一回，她是來參加10月11日，余華英拐賣兒童案重審一審開庭。

余華英，一個楊妞花從5歲，記到30多歲的名字，一個改變楊妞花一生的“人販子”名字。而也正是楊妞花，改變了余華英的人生結(jié)局，是她，親手將余華英送上被告席。

10月11日，貴陽中院對余華英犯拐賣兒童罪案進行重審一審審理，余華英被控拐賣兒童人數(shù)從11人增至17人，楊妞花就是其中一個。

1990年，楊妞花出生于貴州省畢節(jié)市織金縣，是家中次女。“妹妹從小就聰明，膽子大，也倔強，爸媽也是把她當男孩養(yǎng)的?！苯憬銞钌Ｓ⒈葪铈せù?歲，家中長女。

楊妞花5歲之前在織金老家的記憶，已經(jīng)不太多了。甚至，她都忘了，原來她是一個會唱苗族民歌的苗族小姑娘。

這一次回到織金，楊妞花又穿上了苗族傳統(tǒng)服飾，外婆讓楊妞花唱苗歌。“我不會啊，走丟了這么多年，我哪會唱呢，但是外婆就認為我會，說我小時候唱得可好了?！?

“我只記得，我每次來外婆家，就在小院子里喊，阿不代，阿不代（外婆）?！?

今年84歲的外婆，是楊妞花在世的唯一直系長輩，這個只會說苗語的老人，等到了楊妞花回來。楊妞花母親初學(xué)畫蠟染的布樣，外婆還壓在床頭保留著，這一次，也全送給了楊妞花。

“我被帶走的時候，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但等我回來時，只剩下外婆了?！睏铈せㄕf，有時候，她很后悔，如果能更早一點回家的話，也許還能再見家人?！盃敔斣谂R去世時，還在念叨‘不知道我們家妞花這輩子還能不能再回來了’?！?

她叫“楊妞花”，可名字是“李素燕”

楊妞花的人生改變，在1995年。那時，父母帶著楊妞花和姐姐楊桑英，到貴陽去打工，爸爸在紙箱廠上班，媽媽擺攤賣水果。

一家四口租住在貴陽。不多久，隔壁搬來了一戶人家。但沒有人想到，這戶人家的女主人，就是人販子余華英。

余華英是用“買織毛衣的簽子”誘拐走了5歲的楊妞花。“她笑瞇瞇的，還全程牽著我的手，帶我走的?！睏铈せ▽τ嗳A英的記憶，就是從這時深種下了。

然而楊妞花并沒有得到毛衣簽子，而是被帶到了河北邯鄲。而前面還是“笑瞇瞇”的女人也“變了臉”，兇狠地說“不聽話就把你從火車上扔下去”。

在河北邯鄲，楊妞花被以2500元的價格，賣給了一個“奶奶”。“我一直知道自己叫楊妞花，也記得余華英的名字，但我不知道自己的家叫貴州?！?

從被買走起，楊妞花的人生在河北邯鄲，以“李素燕”的名字，重新開始。

8歲之前，楊妞花過得還不錯，奶奶待她不薄，但因知道楊妞花有“記憶”后，奶奶怕養(yǎng)不熟，遲早要走掉，改變了對楊妞花的態(tài)度，防備著她，也對楊妞花有了棍棒?！澳棠檀蛭?，我就跪在地上，不動也不哭，哭會被打得更狠?！?

被拐一個月后的楊妞花

小學(xué)六年級時，成績不錯的楊妞花因為要照顧生病奶奶被迫輟學(xué)，也開啟了“童工”生活，雪糕廠里做過雪糕，超市里搬過貨。16歲那年，楊妞花第一次離開家，到江蘇打工。

棍棒只是皮肉之痛，而“謠言”給幼小的楊妞花造成的，則是更大的心理傷害。

“村里嚼舌頭，說我是被奶奶買來給養(yǎng)父做媳婦的，我當時小，聽到這樣的話，真的害怕，也有戒備?！?

但幸運地是，楊妞花的養(yǎng)父雖然是聾啞人，卻給了楊妞花充實的愛。“其實我爹（養(yǎng)父）一開始不想要我，那筆錢是他攢著娶媳婦的，奶奶偷偷拿去買了我，我爹帶我去退給中間人，但是人家不干，沒退掉，只能又我把領(lǐng)回來了?！薄八麖膩頉]有對我動過歪心思，是真心待我的，我知道，他窮是他窮，但已經(jīng)盡他所能了?！?

楊妞花雖然小學(xué)輟學(xué)，文化不多，但懂得感恩，直到現(xiàn)在楊妞花也一直照料著養(yǎng)父，陪養(yǎng)父聊天、年三十送餃子、帶養(yǎng)父去他最想去的北京旅行，將自己出的新書送給養(yǎng)父……

“我對我爹好，是因為他值得?！痹谀棠倘ナ篮?，楊妞花與聾啞爹相依為命，這一段“父女情”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還會行至未來。

她有自己的小家也找到家，卻再也沒爸媽

2009年，楊妞花遇到了另一個幸運，她通過相親，認識了愛他的丈夫?！爱敃r沒什么要求，就想著有個住的地方，不要打我就行，甚至我都想了，打一次都沒事?！?

在提到丈夫時，楊妞花眼神都變得更明亮了?！皠偨Y(jié)完婚，我覺得自己好幸福啊，拖地會用濕的拖一遍，干的拖一遍，還會用吹風(fēng)機吹，院子里、過道也是掃得干干凈凈，外墻都用抹布抹干凈?！?

這一切，只因為楊妞花“終于有個自己的家了”。

楊妞花一家與朋友合影

在楊妞花看來，丈夫不是一個特別強大的人，但是一個溫暖的人。尋親，也來自丈夫及婆家給予的勇氣?！八麄冎牢业纳硎篮?，也鼓勵我去找家，還讓我趁早找?！?

尋親并非坦途，9年的尋親經(jīng)歷，也是一段痛苦的折磨。“到尋親平臺登記、到公安部門采血，但是9年多一直沒有結(jié)果?！边@樣痛苦的等待，也令楊妞花絕望過，“難道我真的是父母不要的小孩？”

直到2021年4月，尋親短視頻讓楊妞花看到了希望。

那段時間，楊妞花連續(xù)發(fā)了很多條尋親短視頻，她記得姐姐名字叫桑英，爸爸好像是“楊新民”，還記得一句方言“阿不代”，她記得自己是被鄰居拐走，記得出租房離火車道不遠，她記得從豬圈摔下來，姐姐背著去找媽媽……

“我是誰的二女兒，把我?guī)Щ丶遥业攘撕芏嗄炅?。”“姐姐，你是照亮我回家路的燈，要記得我的樣子啊?！边@些視頻，都是楊妞花一句一句發(fā)自心底的呼喊。

幸運地是，尋親視頻被堂妹刷到，轉(zhuǎn)給了姐姐楊桑英，二人線上認親成功。

楊妞花和姐姐桑英

“當時姐姐說的一個小細節(jié)，我就知道沒錯了，我從豬圈上摔下來，這件事，只有我和姐姐、小姑、媽媽知道，她一下就說出來了，我非常激動，是我一直在找的家人啊?！钡菞铈せǖ呐d奮沒有幾分鐘，就被現(xiàn)實打回了原形。

原來，楊妞花被拐后，父母曾帶著姐姐瘋了似的，四處找她，但沒有結(jié)果。1997年，39歲的爸爸郁郁而終，1998年，32歲的媽媽也跟著走了。

2021年5月，當楊妞花終于再次踏進家門，已沒有親愛的爸爸媽媽回應(yīng)她了，迎接她的是兩座墳頭?！皠e人可以賺錢買東西孝敬父母時，我只能掙錢給爸媽修墳了。”

楊妞花在父母墳前

2023年正月，給爸爸修墳時，楊妞花坐在爸爸墳頭，靠在石頭上，一直在哭，但她腦子清楚，她就想在這種半迷糊的狀態(tài)下，看能不能“看”到爸爸?！耙驗橹挥邪氩[著眼睛時，我對爸爸的五官輪廓才能清晰起來。”就這樣，她靠在石頭上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晨6點多才離開，“只是特別心酸，我坐了一夜，這個石頭都沒有焐熱?！?

而楊妞花母親去世時，家里已沒有積蓄，也沒有墓地，只是一副薄棺下了土，一個小墳頭。

楊妞花在第一次見到“媽媽”時，她就想著要攢錢，給媽媽買墓地，遷到爸爸旁邊?！霸谌ミw墳見到媽媽的尸骨時，媽媽是完整無損的，家人就說，你媽媽一定在等著你回來。我當時還摸了一下媽媽，那眼淚唰的一下就掉下來了?！?

她把人販子送上法庭，只想判她死刑

找到家后，楊妞花成了一名尋親志愿者，她去幫助那些尋親的家庭，讓他們可以早一些找到孩子。

同時，她還去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抓人販子余華英，給父母報仇。

2022年6月，楊妞花搜集到證據(jù)后，來到被拐地貴陽市南明區(qū)報案，立案24天后，余華英落網(wǎng)。

在追兇的過程中，余華英的犯罪事實令楊妞花震驚，“光1993年到1996年，她就拐賣了11名兒童到河北邯鄲。”

人販子余華英受審

而這還不是全部，在案件審理過程中，警方又發(fā)現(xiàn)余華英拐賣其它6名兒童的犯罪事實。

案件經(jīng)過一審、二審，又發(fā)回重審。2024年10月11日，余華英案重審一審時，其被控拐賣17名兒童，檢方建議判處死刑。

10月25日，余華英案即將重審一審宣判。“只想判處她死刑?！?

這幾天，楊妞花又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她在貴州走訪，將被余華英拐走兒童的家庭，用視頻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

“拐賣17名兒童，這只是一個數(shù)字，但背后卻是一個個血淋淋家庭，我希望大家可以直觀地看到人販子偷走一個孩子之后，對每一個家庭造成的傷害。”

人販子余華英受審

楊妞花分享了其中一個故事，遵義一名男子已經(jīng)71歲，1993年，他兩個兒子同時被余華英拐走了。大的被丟在了火車上，一年后被解救回來沒多久去世了。

“丟了一個兒子，走了一個兒子，村里人說是這位叔叔把孩子賣了，他5年找了9個省，一輩子沒抬起頭來，直到2022年小兒子被找到?！?

男子見到楊妞花第一眼，就抱著她在哭，楊妞花感受到他下嘴唇在抖?！翱薜孟褚粋€孩子，這么多年的委屈，爆發(fā)了，他能不恨人販子嗎？”

“慶幸我先站出來了”

憑著有限的兒時歡樂記憶，楊妞花終于找到了家，也是憑著那些記憶，讓楊妞花堅信，父母是不會賣掉她的。

在找回親人后，楊妞花和姐姐又回到各自的生活頻道，但她會頻繁的往返于河北、貴州，因為這兩個都是她無法放下的故鄉(xiāng)。

如今，楊妞花定居在河北邯鄲，在那里，她有一家小店，一個家庭，三個可愛的孩子。

楊妞花與朋友合影

有網(wǎng)友調(diào)侃，余華英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拐賣了楊妞花。

“我不知道如果這次我沒站出來，會不會有其他人站出來抓到余華英，但是我慶幸，我先站出來了。”楊妞花語氣堅定。

（大皖新聞記者 朱慶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