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冥婚”地下交易難絕

本刊記者/周群峰

發(fā)于2021.12.6總第1023期《中國新聞周刊》

11月22日，女主播“羅小貓貓子”在山東聲濟寧市汶上縣直播自殺，搶救無效死亡后，其骨灰被調(diào)包配冥婚的新聞引發(fā)關注。

在這起配冥婚案件中，主要涉案人員分工明確。據(jù)《新京報》報道，偷換死者骨灰的系汶上縣殯儀館火化工邵某，當?shù)貧浽釓臉I(yè)者張某和負責開殯葬車的雷某某（張某親屬）負責尋找買家、運輸骨灰。如果冥婚配成功，他們可掙5萬元至7萬元。目前，“羅小貓貓子”的骨灰已被其家人帶回湖南老家下葬，汶上警方已對3名嫌疑人刑拘。

多個案例顯示，在利益的驅使下，配冥婚現(xiàn)象已成為一條完整的產(chǎn)業(yè)鏈。在這條鏈條上，上游為盜墓者或負責掉包骨灰的殯儀館“內(nèi)鬼”等，中游為介紹聯(lián)系陰婚買賣雙方的中間人（“鬼媒婆”）和運輸人員（司機），下游即為買家。

上海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教授、中國民俗學會常務理事黃景春研究冥婚多年，發(fā)表了《論我國冥婚的歷史、現(xiàn)狀及根源》等論文。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冥婚之所以屢禁不絕，與中國古老的民間信仰有關。很多人認為，人如果在未婚時去世，到了“陰間”還形單影只、沒有組成家庭，不但會給在陽間的家人添麻煩，還會影響后世子孫。所以，親人會給他們配冥婚，找個年齡相當?shù)漠愋运勒甙苍嵩谝黄稹！摆せ槭且环N習俗，應理性對待，但由此衍生出買賣尸體或骨灰的行為，是一種惡劣的犯罪行為；如果出現(xiàn)殺人賣尸，就是一種比販賣人口、買賣婚姻更加惡劣的犯罪行為，應該受到法律的嚴厲制裁?！?

女主播骨灰被盯上

“大家好，我是小貓，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給大家發(fā)短視頻了。最近，我真的繃不住了?！?0月14日，女主播“羅小貓貓子”在直播中，稱自己因感情問題導致患上抑郁癥，直播喝完農(nóng)藥后，她自己撥打120。次日在汶上縣人民醫(yī)院，因搶救無效死亡。

（視頻截圖）“羅小貓貓子”在直播中展示了農(nóng)藥。

在汶上縣人民醫(yī)院對面的一家超市老板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羅小貓貓子”去世時只有20多歲。她去世后，其家人從湖南趕過來為其辦理后事時，曾去過他的超市，想買一身女孩穿的衣服為其更換?！拔业牡昀锊毁u衣服，他們就去了別的門店。后來，我聽到這個女孩的骨灰被掉包配冥婚時，感到非常驚訝。”

黃景春稱，冥婚又名鬼婚、陰婚、冥配等，是一種為去世的人找配偶的風俗。冥婚風俗在商周時期就已經(jīng)存在，迄今已有3000多年歷史，是我國民俗文化中一種奇特的婚姻——喪葬形式。

汶上縣多名受訪者稱，以前從沒聽說過這種買賣尸體或骨灰的配冥婚行為，但汶上有些農(nóng)村至今確實還有配冥婚的風俗?！坝行┤擞X得，沒結婚就去世的人，會影響子孫后代的發(fā)展。如果不配冥婚，在村里還會被人笑話。”

汶上縣軍屯鄉(xiāng)一位60多歲的老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配冥婚一般要求男女生前都未婚，雙方家人還都得有這個意愿，所以能不能配成也得湊巧。在汶上縣，如果配成一筆冥婚，也像陽間婚俗一樣，男方家人需要給女方家人一筆彩禮錢。他記憶中，他所在的村子離汶上縣城有30多公里。前些年，村里一個未婚男性去世了。幾年后，外村一個未婚女性去世后，便有中間人做媒，撮合兩家結成冥婚親家。兩家人都比較滿意，就舉行了陰婚?！澳蟹郊胰私o了女方家人7萬多元彩禮錢，舉行冥婚婚禮時，還放爆竹，請親友喝喜酒?！?

從黃景春了解到的多個案例看，如果在這種交易中沒有配上，多半是買賣雙方的價格沒有談攏?！缎戮﹫蟆穲蟮婪Q，汶上縣殯儀館一工作人員稱，殯儀館的火化工邵某將該女孩骨灰調(diào)包，真骨灰沒有給女孩家屬。張某妻子表示，此次“交易”過程中，買家并未相中骨灰，陰婚未配成功?！傲_小貓貓子”的家屬曾通過監(jiān)控視頻，了解到女兒骨灰被調(diào)包的過程，并向當?shù)鼐綀蟀浮?

多名知情人稱，報道中的“張某”系張濤，在位于汶上縣人民醫(yī)院西南側約30米的德惠路上，開了一家中都壽衣店。因靠近縣醫(yī)院，所以生意做得比較大。

《中國新聞周刊》近日走訪時發(fā)現(xiàn)，在德惠路上，與該壽衣店相鄰的，還有藥房、餐飲、超市等多家門店。目前，該壽衣店已關閉，門口?？康囊惠v靈車也早已布滿灰塵，留在該壽衣店門面上的多個電話號碼均無法打通。附近多家門店負責人稱，張濤夫婦比較霸道蠻橫，跟附近一些門店相處得不太融洽。他被刑拘后，該壽衣店就關閉了。除了這家門店，張濤在汶上縣殯儀館附近開的一家殯儀服務公司也已經(jīng)關閉。

汶上縣委一位官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涉案的火化工邵某今年40多歲，至今未婚，精神狀態(tài)不是很好?！斑@起案件中的買家，并不是外界傳說的汶上當?shù)厝??！?

盜墓者與“鬼媒婆”

相關案件顯示，在冥婚產(chǎn)業(yè)鏈上，存在專門的中間人（“鬼媒婆”）、跨省交易、甚至養(yǎng)父母收錢后欲殺掉養(yǎng)女的惡性案件。

《中國新聞周刊》在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2014年8月4日，陜西省渭南市中級人民法院有一份《丁小站等九人故意殺人裁定書》（（2014）渭中刑一終字第00053號）。

這份裁定書顯示：1996年，陜西省渭南華縣（現(xiàn)“華州區(qū)”）農(nóng)民陳同安與其妻子賈情肖，在火車站上撿到一個1歲女嬰，便帶回家撫養(yǎng)。不久，這對夫婦發(fā)現(xiàn)，該女嬰患有先天性腦癱，一直無法說話，后來又癱瘓。

2013年，這名女嬰長大成為18歲的姑娘。同年，這對夫婦收受了陰婚中介人位玉柱的兩萬元錢，答應把這名養(yǎng)女賣到山西洪洞縣為一個因車禍去世的21歲男子配陰婚。為了完成這筆陰婚交易，陜西省華陰市農(nóng)民丁小站等人，買來一份假的死亡證明，并用毛巾捂住該女孩嘴部及鼻部，欲致其死亡。他們將其送至華陰市人民醫(yī)院的太平間時，太平間管理員陳滿堂發(fā)現(xiàn)該女孩未死亡，所以，拒絕將其放至太平間。隨后，丁小站等人又想將該女孩直接運到山西，途中被山西省芮城縣警方查獲。最終，9名涉案人員因犯故意殺人罪，被判處3~7年有期徒刑。

還有一個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案例是：2010年前后，河北省衡水曾發(fā)生過團伙盜取女尸為人配冥婚的犯罪行為，在整個過程中，他們分工明確。“有人打探消息（了解誰家有女性去世）、有人挖墓、有人聯(lián)系買家、有人運輸，有比較完整的分工協(xié)作。”

黃景春稱，衡水這個案例中，犯罪團伙也非常狡猾，在盜墓后為了遮人耳目，會將墳地恢復原貌。他們落網(wǎng)后，供述了幾個案件，相關死者的家人去挖開墓地后，才知道其中的尸體早已被盜。

在這個地下市場中，多地的陰婚價格差距很大。2010年，黃景春在山東西部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有的女性去世后，其家人為其配冥婚時不要錢，或者只要幾百元。而在山西、陜北墓地挖出的女性朽骨，都能賣到每具幾千元，比較“新鮮”的女尸則能賣到每具上萬元。

在研究冥婚課題時，黃景春還發(fā)現(xiàn)有人將無主女尸高價賣給他人做冥婚的現(xiàn)象。甚至修路建房挖開古墳，用其中的男性骨殖冒充女性骨殖，賣給別人配冥婚。2008年，他去山西陽泉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在某開發(fā)區(qū)施工過程中，當?shù)剞r(nóng)民工將挖出的無名尸骨賣給他人配冥婚，在此過程中，就有人將男骨冒充女骨，以圖賣出手。

打擊產(chǎn)業(yè)鏈難度猶存

黃景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中國大多數(shù)省份甚至香港、臺灣地區(qū)、新加坡等地都有冥婚現(xiàn)象，其中又以山西、陜北、河北、山東、豫北為代表，組成了一個以華北為中心的陰婚文化區(qū)域。

配冥婚長期在民間盛行的背景下，如何打擊冥婚產(chǎn)業(yè)鏈也受到關注。根據(jù)《刑法》第三百零二條規(guī)定，盜竊、侮辱、故意毀壞尸體、尸骨、骨灰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妒w出入境和尸體處理的管理規(guī)定》也明確規(guī)定，嚴禁進行尸體買賣，嚴禁利用尸體來進行商業(yè)性的活動，如果違反規(guī)定，由有關主管部門按照相關規(guī)定查處；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上海蘭迪律師事務所發(fā)文評論稱，在這次“羅小貓貓子”事件中，通過掉包的方式盜竊骨灰并轉賣的相關嫌疑人，已構成盜竊骨灰罪。無論是殯儀館的工作人員，還是運輸人員等，都將被追究刑事責任。同時，本案的嫌疑人可能不只實施了這一起盜竊骨灰的行為，如果在調(diào)查中有其他犯罪行為被依法查實的話，最終法院的量刑也會相應增加。

文章分析，對于被害人家屬而言，由于其親屬骨灰被盜而遭受精神上的損害，在刑事訴訟程序中，很難通過提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來獲得賠償。但可以考慮通過民事侵權之訴保護自身權益。如果殯儀館在保管骨灰的過程中存在過錯，需要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賠償相關的精神損失。“遺憾的是，對于搶奪、買賣他人尸體、尸骨、骨灰的行為，目前法律并沒有在法條中明確規(guī)定。所以，陰婚交易中的買方其實并不需要承擔刑事責任?！?

多個案例顯示，在這類冥婚事件上，很多都有死者親人的直接參與，但這些作為“賣方”的死者親人，也未被追究法律責任。2020年12月，《東方今報》旗下的“猛犸新聞”報道稱，2008年8月，河北滄州黃驊人李忠之妻康翠翠喝百草枯自殺身亡。當年，娘家人鬧喪，婆家人前后花費10萬將其厚葬于祖墳。2020年11月14日，婆家人掃墓時發(fā)現(xiàn)康翠翠墳墓被盜后重新掩埋，遂報警后開棺，發(fā)現(xiàn)尸體與三金消失，棺內(nèi)只有一個大紅蘿卜。刑警隊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盜墓者為康翠翠娘家人，娘家人將其尸骨以8萬元價格轉賣給劉場村劉姓人家，定于農(nóng)歷十月初九舉辦冥婚。警方不予立案，也未出具不予立案告知書。

北京尚權律師事務所主任、中國政法大學刑事辯護研究中心執(zhí)行主任毛立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實踐中有定盜竊尸體罪的案件，針對的是出售不認識的他人的尸體、收購尸體的行為。親屬買賣尸骨配陰婚的行為，應該不構成“侮辱尸體罪”，因為該行為不屬于“侮辱”。所以打擊起來難度挺大，只能靠行政處罰。

黃景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對于依托陰婚衍生出的尸體買賣行為，要發(fā)現(xiàn)一個打擊一個。但是，禁止冥婚習俗，只會迫使它由公開轉為地下，難以根絕。在陰婚風俗還難以改變的情況下，公安等執(zhí)法人員也很難采取防患于未然的措施?！瓣幓轱L俗還難以禁止，但可以多一些輿論引導。僅僅用愚昧、迷信來嘲笑配陰婚現(xiàn)象是無濟于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