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立峰的前半生，有兩次“高光”時刻。

一次是他以高分考上985名牌大學，成為村里人眼中的“天之驕子”。從此，“別人家的孩子”有了模樣。

另一次，是他輕松考取公務(wù)員，在鄉(xiāng)親們看來，“吃上國家飯，捧著鐵飯碗”，高官厚祿是他的未來。為此，一向儉省的廖父為他大擺筵席，鞭炮放得震天響。

而如今，他31歲，成了菜市場里的一個豬肉佬，每天忙活十幾個小時。打掃衛(wèi)生、擺放案板、剔骨、切肉……一整套流程行云流水，沒人發(fā)現(xiàn)他跟其他賣豬肉的有什么不同。

他直言，自己像是從天上掉到地下，“我經(jīng)常被人開玩笑：之前在工商局管個體戶，現(xiàn)在倒出來當個體戶了?！?

父親罵他， “早知道賣豬肉，還讀什么大學，讀完初中就可以了?！?

原來去他家吃過宴席，夸他了不起的人，現(xiàn)在見了他搖搖頭：“辭掉公務(wù)員，跑去賣豬肉，不知怎么想的”。

廖立峰聽過北大屠夫陸步軒的故事，網(wǎng)上有很多人將他們二人聯(lián)系起來。但只有廖立峰知道，自己急速下滑的人生，并沒有那么多的浪漫，“咬碎牙吞進肚子，其中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對話廖立峰

【1】負債2百萬，從公務(wù)員到豬肉佬

九派新聞：最近生意怎么樣？

廖立峰：這段時間生意不太好，平時能賣兩頭豬，這幾天只能賣一頭，一天賺三四百塊錢。

九派新聞：你是什么時候開始賣豬肉的？

廖立峰：今年3月，我一開始跟朋友學，選豬、剃骨、切肉，賣豬肉門道很深，都得學。4月，我在柳州租了個門店，正式開始賣豬肉，店名叫廖記肉鋪，因為忙，還沒來得及掛招牌。

九派新聞：工作辛苦嗎，每天的工作節(jié)奏是怎樣的？

廖立峰：凌晨3點我就要到屠宰場，開始選豬、殺豬、刮毛，再把殺好的豬拉回店里，開始剔骨、分肉，到了早上6點左右，開始賣肉。

差不多到了10點，我得開車去來賓市，再殺一頭豬拉回來。因為柳州的屠宰場只在早上殺豬，來賓沒有這個限制，我到那里再殺一頭，到下午我的豬肉比別人新鮮，一天可以賣兩場，收入翻番。我一直賣到晚上9點多收攤，睡4、 5個小時，半夜2點多又爬起來干活。

九派新聞：你為什么辭掉公務(wù)員去賣豬肉？

廖立峰：主要為了還債，我不想因為債務(wù)影響孩子的未來。

我有一位朋友是做二手車的，當時開分店，找我借錢投資，我前前后后總共借了他80多萬，我本身沒多少錢，其中40來萬是找銀行借的。沒想到他拿了錢，不是去開店，而是跑去投資網(wǎng)貸公司，后來國家打擊嚴厲，他卷錢跑路，我的錢也打了水漂。

后來我把父母的房子賣了，還了部分債，又湊錢買了兩套公寓。公寓是帶租約性質(zhì)的，買房的同時會簽一個租賃合同，可以把公寓租給酒店經(jīng)營，房地產(chǎn)公司承諾每月的租金可以和月供大致相抵。

買的時候房價雖然很高，差不多超出市場價兩倍，但我想著可以收租就買了，結(jié)果酒店一直沒開起來，沒有承諾的每月租金，我不得不自己還月供，每月1萬多。

九派新聞：后來呢？

廖立峰：兩次暴雷，讓我背負了將近200多萬的債務(wù)，每天都能收到十幾通催債電話。如果一直做公務(wù)員，10年都還不完債，我就辭職了。

辭職后，我做過旅拍博主，剛把設(shè)備買回來就碰上疫情，還沒開始就結(jié)束了。我又去做直播、賣螺螄粉，都沒賺到錢。

窮途末路的時候，一個做快餐的朋友問我，要不要去殺豬，他說殺豬一天能賺幾百塊，好的時候有一千多。我好歹是985名牌大學的大學生，以前從來沒想過會做這個，但人總要生存的，我決定去賣豬肉。

九派新聞：如今習慣這個身份了嗎？

廖立峰：慢慢習慣了。剛開始，面對屠宰場那一欄欄的豬，我會迷茫。我有點暈血，最開始，看到屠宰場里殺豬，一刀下去，鮮血直流，再看另一邊，一排排豬被掛著，血淌滿地，我會心悸，頭冒冷汗。

到后來，我就慢慢適應(yīng)了，眼里只有豬肉，開始考慮怎么挑豬，怎么剔骨。起初我剔一頭豬要一個多小時，現(xiàn)在只要15分鐘。我也慢慢敢去招呼顧客，不再怕拉不下臉了。

【2】父親說早知道賣豬肉就沒必要上大學

九派新聞：你是哪年考上的公務(wù)員？

廖立峰：2015年，我從吉林大學法學系畢業(yè)。畢業(yè)后，我在銀行實習過，也創(chuàng)過業(yè)，找工作一直不理想。我記得當時應(yīng)聘了一家國企的市場策劃崗位，那家國企挺不錯，但公司說我專業(yè)不對口，想讓我調(diào)崗做市場營銷，當時我比較任性，既然干不了策劃，就干脆不干了，現(xiàn)在想想有些后悔。

當時我姐在備考公務(wù)員，有一天她問我，要不要去考公務(wù)員，我當時工作沒著落，也不知道未來的出路，就去報名了。結(jié)果一考就考過了，迷迷糊糊成了一名公務(wù)員。2016年，我正式成為柳州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的一名科員，平時在經(jīng)濟檢查支隊辦案，主要負責抓工商違法行為。

九派新聞：考上公務(wù)員后家里人什么反應(yīng)？

廖立峰：我考上公務(wù)員后，家里人曾大擺宴席，全村人都來道喜。因為大部分村民們都認為當公務(wù)員就是當官，是光耀門楣的事。

九派新聞：公務(wù)員這份工作怎么樣？

廖立峰：最開始我對公務(wù)員也不了解，很傳統(tǒng)地認為就是喝茶看報。后來我分在經(jīng)濟檢查支隊，工作比較有挑戰(zhàn)性，做起來很有干勁，但公務(wù)員工資不高，我當時每月只有3200，年終獎1萬8，當時柳州的房價都已經(jīng)8千一平了。

九派新聞：家里人怎么看待你辭職賣豬肉？

廖立峰：我爸知道我賣豬肉后，調(diào)侃我說，早知道要賣豬肉就沒必要送我上大學，初中畢業(yè)就可以去了。我就給他說，讀大學有讀大學的賣肉方法。

在長輩眼里，公務(wù)員是鐵飯碗，我從公務(wù)員辭職去賣豬肉，他們難以理解。

九派新聞：你會不好意思跟你朋友同學講，你在賣豬肉嗎？

廖立峰：剛開始試水的時候，還不知道這行賺錢怎么樣，自己選擇了這行又能堅持多久，因此一直不敢給別人說，發(fā)朋友圈會屏蔽同學朋友，特別是以前單位的同事，我不想讓他們知道。

其實我并不覺得賣豬肉有什么丟人，真正丟人的是，事情做到一半就中途放棄。我之前怕賣豬肉太累，會頂不住中途放棄，但這大半年下來，我覺得自己能夠堅持，現(xiàn)在我的朋友圈都是開放的，我會經(jīng)常發(fā)一些賣豬肉的照片和視頻。

九派新聞：前同事知道你去賣豬肉，他們會說些什么？

廖立峰：他們說我要發(fā)財了。公務(wù)員的收入比較低，他們認為辭職出來創(chuàng)業(yè)需要很大的勇氣。

九派新聞：賣豬肉有你想象中賺錢嗎？

廖立峰：我一天一般能賣兩頭豬，一頭豬可以賺大幾百，一個月收入算下來有三萬多。剛開始的幾個月確實賺了一些錢，還了一部分債。但這幾個月比較難熬，現(xiàn)在期盼天氣變涼，行情會好一些。

這個月，我們這邊開了一家大型豬肉連鎖店，我們普通肉鋪，肉價是13塊錢一斤，他們只賣8塊8，一天能賣30多頭豬，很多客戶被吸引去了。他們有錢，規(guī)模大，能低價擠占市場。我只能盡量控制豬肉品質(zhì)，不管能賣多少，至少能保證一些回頭客。

九派新聞：賣豬肉和做公務(wù)員有什么不一樣？

廖立峰：以前做公務(wù)員，材料沒寫完，頂多加個班，現(xiàn)在賣豬肉，加班都沒用。一旦豬肉賣不動，就會特別焦慮。

我每天固定凌晨2點多起，稍微晚一點，到屠宰場就會特別擠。一旦耽擱了時間，豬肉剔骨不及時，肉色就會很難看，豬肉就基本賣不動了。想到桌上攤著幾千塊錢，心里就發(fā)毛。

九派新聞：你認為你和北大畢業(yè)賣豬肉的陸步軒像嗎？

廖立峰：我們不是很像。他是主動賣豬肉，我是面臨壓力被動選擇的這一行。我孩子才1歲8個月，我不想影響到他。畢竟小時候窮過，我不想讓他再去體會我曾經(jīng)的感受。

【3】賣豬肉只是一份職業(yè)，10年后還賣豬肉也未嘗不可

九派新聞：講講你的小時候。

廖立峰：我是家里第五個孩子，在我出生前，父母一直想要個男孩，一連生了四個都未能如愿。我父母都是農(nóng)民，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我出生后，要養(yǎng)活五個孩子就更難了。

從小到大，我成績都很好，一直是“別人家的孩子”。父母很早就意識到要讓我們姐弟幾個多讀書，因此他們勒緊褲腰帶也要把我送到城里的好學校。

我小學初中都是在柳州市里上的，當年去市里上學得交800塊借讀費，學費每學期300。這無疑是一筆巨款，當時我嬸嬸每月的工資也才兩三百。

我小時候性格一直很內(nèi)向，因為常年寄宿在親戚家，父母沒在身邊，很沒有安全感。好的一點是，我四姐也跟我一起在城里上學。有一幕我印象深刻，有一次我跟四姐說，我想爸媽了，她說她也想，然后我們兩人就在陽臺上抱在一起哭。

九派新聞：父母會經(jīng)常來看你嗎？

廖立峰：我們?nèi)ナ欣锷蠈W，一去就是一學期，父母很忙，可能隔一兩個月才能擠出時間來看我。我記得父親總是騎著一輛老式自行車，后座拉著米、粽子還有一些剛摘的果子，從家到市里要騎二三十公里地，我總記得父親累得癱倒在沙發(fā)上慢慢睡著的情景。

寄人籬下的感覺并不好受，叔叔嬸嬸們對我都很好，但你總感覺周圍的東西不屬于你，做什么事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怕做錯什么。

那時候很羨慕別人放學有父母來接，我只能一個人背著書包去坐公交車。我每天零花錢只有三塊，兩塊用來坐公交，剩下的一塊買早餐，也沒錢買零食。有一次放學，我坐錯了公交車，只好自己走路回去。

九派新聞：朋友多嗎？

廖立峰：沒什么朋友，家里窮，而且是外地人，別人看動畫片，我沒看過，城里人玩的東西我都沒有，跟他們沒有共同語言，自然沒朋友。那時候我總是一個人，這里轉(zhuǎn)一下，那里轉(zhuǎn)一下。周末唯一的活動就是和姐姐一起去撿廢品。街道修路，廢料里有一些釘子，我和姐姐就去撿釘子，一天撿個兩三斤，能賣兩塊錢，一塊錢買些零食，剩下的攢著買泡面吃，這樣就不用早起煮面條了。

九派新聞：當時你會刻意隱瞞自己的家庭狀況嗎？

廖立峰：我不會主動說自己家里面什么情況，盡量回避這個問題。

九派新聞：現(xiàn)在你為什么能坦然面對賣豬肉這個身份？

廖立峰：隨著長大，我自身也發(fā)生一些性格轉(zhuǎn)變，不再自卑，能夠坦然面對很多事情。初三的時候，姐姐送我了一本書，看完之后，我感覺對生活多了些勇氣。

到了高中，我沒再選擇繼續(xù)在市里讀書，其實我當時的成績是可以上市里的好學校的。但我還是選擇回去，回到縣城的高中，那里的同學大部分和我一樣，都是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大家都差不多了。

高考的時候，我頭一次發(fā)揮失常，只考了個二本，我又復(fù)讀了一次。高中前，我沒怎么離開過柳州，高考填志愿我就選了幾千公里外的吉林大學，當時沒考慮太多，只希望能去遠一點的地方看看世界。

九派新聞：如果10年后，你還在賣豬肉，會不會覺得難過？

廖立峰：我也有想過，今后會以一個什么樣的職業(yè)走下去，一直干到退休，我覺得賣豬肉也未嘗不可，也許到時候我就慢慢習慣，也就沒有那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