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葵（中國科學院心理所副研究員）

截至3月11日，我國新冠肺炎治愈人數(shù)已經(jīng)超過6萬人，幾十萬疑似病例和密切接觸者也恢復了正常生活，疫情發(fā)展進入了后期。如何解決康復患者的心理問題，以及社會層面的“康復”，是民眾關心的問題。筆者認為，恢復正常社會，需要我們人人參與。

從心理學上講，“我們”這個概念常常代表熟悉、安全、可依靠。比如，嬰兒從很小的時候就表現(xiàn)出對熟悉面孔的偏愛。如果以兒童為觀察對象，那么即使一場游戲的臨時性分組，也常常可以觀察到一些有趣的變化——作為“我們”的隊友往往會表現(xiàn)出更多的支持和友愛，而對被稱呼為“他們”的對手則表現(xiàn)出一些難以掩飾、或多或少存在的微妙距離。在三口之家的家庭對抗性游戲中，媽媽和孩子一組對付爸爸是常見模式。如果要讓爸爸和孩子一組對付媽媽，很可能首先不同意這種分類方法的是孩子。畢竟，在大多數(shù)家庭中孩子和媽媽之間的聯(lián)結要比和爸爸之間的聯(lián)結更緊密一些。“心軟”的孩子，往往受不了媽媽不是自己人的情形，哪怕這僅僅是場游戲。

游戲中“我們”和“他們”的分類都如此重要，其實，在現(xiàn)實生活中，分類帶來的影響也絕對不能低估。對新冠肺炎康復者而言，往往會把與自己有相似經(jīng)歷的人歸為“我們”；而許許多多未曾患病的個體則可能被歸為“他們”?，F(xiàn)實情況是，新冠康復者的數(shù)量占總體人群的比例很小，幾乎周圍都是“他們”。

心理學研究表明，當周圍都是“他們”時，我們對自己獨特性會有很好的覺知。好比一個第一次走出國門的中國人也會對“中國人”這個身份有非常深刻的體驗。類似的體驗還會出現(xiàn)在工科專業(yè)班級里幾個稀稀落落的女生身上，或者出現(xiàn)在幼教專業(yè)班上星星點點的幾個男生身上。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對很多事情的歸因會不自主地往某個讓人具有“獨特性”的維度上靠。如果在國內，無論被款待或者被怠慢，大家都不會做出“因為我是中國人”這個歸因；但是，如果在國外，和一群外國人在一起，這個歸因非?？赡懿挥勺灾鞯孛俺鰜?。

因此，出院之后的新冠康復者有可能會對自己“新冠肺炎”康復者的身份更加在意。過分在意會導致敏感，會以一種和患病前不同的目光來審視一些其實很平常的經(jīng)歷。為什么熟人不再跟我打招呼？為什么人們急匆匆地從我旁邊經(jīng)過？為什么門口的保安對我不如以前那般熱情？其實在新冠之前，人人也都有遇到過熟人但是對方?jīng)]有打招呼的情況，甚至自己主動打招呼別人也沒有回應的情況。但是經(jīng)歷過“新冠診斷”之后，在“新冠康復者”這個嶄新的標簽的驅使下，人們可能會把一些尋常的經(jīng)歷和“新冠肺炎康復者”這一特殊身份聯(lián)系在一起。

新冠肺炎康復者還需要意識到一點，在新冠疫情的影響下，其實人們之前默認的社交規(guī)則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其中比較突出的點，可能就是人際距離的拉大。新冠的傳播方式是飛沫傳播為主，因此加大人際距離本身就是防控工作中非常必要一環(huán)。換個方式說，居家隔離，其實就是強行減少人際接觸的可能性，也在客觀上拉大了人際距離。人際距離的加大意味著疏離感的產(chǎn)生。若普通人群已經(jīng)深刻體驗到，那么在新冠康復群體中，非?？赡鼙环糯蟆?

如果新冠肺炎康復者意識到自己可能存在這種過分敏感的情況，就無須自怨自艾，也無須需自責。這是個體應對新冠肺炎過程中很容易出現(xiàn)的一種情況。而時間，往往能夠很好地解決這類問題。

對于普通大眾而言，人們會忽視新冠肺炎康復者會產(chǎn)生抗體這個事實，也會忽視迄今為止沒有一類新冠康復者發(fā)生感染他人的事實，而過分關注被標記成“他們”的“新冠肺炎康復者”中的“新冠肺炎”幾個字。這種看似風聲鶴唳般的行為，實則源于內心深處對于風險的極度厭惡和對新冠康復者缺乏共情。需要意識到一點，安全行為和完全無風險是兩碼事。游泳是有風險的，但是正規(guī)的游泳館會有各種各樣的措施保障安全，因此去游泳館游泳是一種比較安全的行為。每個人都有感染新冠肺炎的風險，但是按照專業(yè)機構的建議，認真做好防護工作。那么大體上，我們也是安全的。無論你喜歡與否，生活都不可能完全沒有風險。心理學的研究也表明，對“他們”中的一員產(chǎn)生共情要比對“我們”中的一員更難。人類往往能認識到“我們”中的每個人都是獨特的，但是對于被稱為“他們”的一群人則會使用簡單的標簽，忽視他們的獨特性。外貌可能是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我們往往覺得周圍熟人的長相各有不同，很容易識別出特征，但是在許多人眼里“外國人”都長得差不多。同樣，外國人也這樣看我們。在對于情緒的認知上，也是這樣，人們常常能夠意識到“我們”中的成員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個體，但更難從被看作“他們”的人群中體驗這種“人”性。

沒有人希望自己被貼上“他們”的標簽，但是我們經(jīng)常會被視作“他們”中的一員。我們當前必須要做的，就是從這種主觀陷阱中擺脫出來，這不僅僅對“他們”好，更是對“我們”好。新冠的影響，遠遠不是COVID-19病毒本身。病毒的傳染性雖強，然而和病毒相比，極大的危險還可能來源于大眾對于病毒的過分恐懼，對于治療過程的恐懼，以及還有對他者目光的恐懼。

這些“癥狀”影響的人，數(shù)量上可能要遠遠多于確診的患者。過度的防御有時候會帶來很大的困擾——有人努力尋找自己身上“可能患了新冠”的證據(jù)，稍微出現(xiàn)感冒咳嗽的癥狀，自己就先于醫(yī)生給自己“確診”新冠肺炎了，而且對于醫(yī)生的“陰性”診斷心生懷疑，多次前往醫(yī)院檢查。也許正是為了減少過度防御的行為，世界衛(wèi)生組織特意發(fā)布信息指出“自行購買抗生素”和“佩戴多層口罩”屬于不建議而且可能有害的行為。

人類從來沒有生活在絕對安全的生活中。流行性疾病從來沒有遠離過人類。大家要認識到，這種生活在不安全的世界中的情形，也是一種常態(tài)。威脅人類的不僅僅是疾病，還有交通事故、戰(zhàn)爭、自然災害。而且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不安全感的時候，接納內心的不安全感，其實從來不僅僅是在新冠肺炎特殊時期需要面臨的任務。換一個角度看，人類共同面臨的挑戰(zhàn)似乎在告訴人們一個事實：這個星球上的所有人都是“我們”，我們需要更多的愛和包容。正如法國作家加繆《鼠疫》中說的那樣：“鼠疫就是生活，不過如此。如果說世上還有什么東西值得向往，而且有時還能得到，那就是人間真情。”

《光明日報》（ 2020年03月19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