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的提問先擺出了一個成見：韓在鳳山造勢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是（那么支持民進黨的）高雄人呢，是不是來的都是外地人？

高雄阿伯的回應(yīng)直截了當，“不要再用這個眼光看高雄人了”，提出他最核心、最直覺的認識：“這場選舉，不是國民黨跟民進黨在選舉，是高雄人跟民進黨在選舉啦”。

看起來是民進黨在高雄的“執(zhí)政無能”和老百姓的生存要求，使得民心思變——這和多年前政黨輪替的“民心思變”有何不同呢？曾經(jīng)被視為“鐵桿”的“高雄人”翻天了：

第一，是“高雄人和民進黨選”，也就是，支持韓國瑜，并不意味著支持國民黨。韓國瑜并非典型國民黨精英形象，反而有些平民的、江湖的氣息，怕也是被阿伯口中的“高雄人”接受的因素之一。支持韓國瑜不等于國民黨，也意味著對藍綠政治欺騙性的自覺，已經(jīng)進入更廣更深層面的臺灣社會。

第二，無奈之中仍只能以選舉為武器，透露了階級意識的某種自覺，“你們高階層的，體會不了”。阿伯又說：“高雄人拼民進黨”——誠如傳來視頻的友人大T君所言，阿伯的說法，“直覺精準，語言則陷入臺灣障”。阿伯口口聲聲的“高雄人”，實則指的有階級意涵的民眾。民進黨數(shù)十年來操弄“種姓”、“省籍政治”，將“臺灣人”奉為神主牌，“前民進黨資深黨員”的阿伯開口說出他的反對意見時，仍不自覺襲用這一民粹式的表達，但內(nèi)里意識的涌動，也使得“人民”這個概念正掙扎而出——在發(fā)言的最后，阿伯終于清清楚楚說出了：“讓高雄人民自己選擇”。

第三，阿伯說現(xiàn)在高雄人拼民進黨的出發(fā)點是“肚子”，這和他“人生最大的價值是快樂”、“（民進黨）有讓大家快樂嗎”的表述之間，是有一個尚待補充、體會的空間的。當年成為民進黨鐵桿支持者的底層百姓，是“有種的反抗國民黨”，是寄托著底層社會對公平正義的要求的，是包含著道德價值的，今天的起而倒戈，在“肚子問題”之外，就未嘗不包含著被騙的郁卒和覺醒之痛。

3

高雄阿伯的這一“覺醒”，并非個案，而是多年積累的民間疾苦、不滿情緒因選舉而引爆，使得社會氛圍翻轉(zhuǎn)的一個表征，也可以說，是社會力量發(fā)展轉(zhuǎn)化為政治力量的一個表征。

2017年底2018年初，反民進黨“《勞動基準法》修惡”一度掀起了各勞動團體，特別是包含了年輕白領(lǐng)、學(xué)生的持續(xù)抗爭，F(xiàn)B為主的網(wǎng)絡(luò)上年輕人“創(chuàng)意爆棚”，制作了各種諷刺招貼畫：臺北的鐵籠拒馬森然圍城，蔡英文賴清德“大說謊者”的電影海報等等——對我而言，尤有意味的，是一張頗有大陸六七十年代宣傳畫風(fēng)格的“用勞動合同法解放臺灣”。雖然包含了資料引用的錯誤和對大陸勞動法的偏見，卻隱然提出了“勞動”和“解放”的意識。

社會在變，一意孤行、出賣勞動者的民進黨必然引發(fā)更多社會動蕩和抗爭。

2018年6月27日，民進黨主控的“立法院”通過《空氣污染防制法》修正案。被指出“名為防制空污，卻無能無力約束排污最嚴重的發(fā)電廠和大工廠大煙囪，反將大車命名為‘移動污染源’，拿他們的排氣管開刀，司機們一夕之間變成空氣污染的元兇首惡。”

于是，7月15日發(fā)生了六百輛大卡車開進臺北市，齊聚中華路環(huán)保署的抗議示威。在年初“反《勞基法》修惡”中集結(jié)成立的社運組織“左翼聯(lián)盟”，開始協(xié)助這些大車司機的組織。

他們敏感地意識到：

就臺灣的政治、社會而言，7月15日是一個重大的轉(zhuǎn)折。首先是，經(jīng)過媒體的大量報導(dǎo)，這些司機兄弟憤怒的面容、激亢的話語啟動了一個翻轉(zhuǎn)的機制。當他們出現(xiàn)在鏡頭前，其穿著，其面容，其形象，刻版印象就是民進黨的傳統(tǒng)支持者，如今，他們卻是街頭上最激進的反對者，對當權(quán)者絲毫不假以顏色。這是一個強大的訊息：原來在民進黨執(zhí)政之下，民間基層的怨氣這么深沉，勞動者的憤怒是這么的高亢，民進黨的底盤松動了！

“左翼聯(lián)盟”的工作者，也在與大車司機的協(xié)力作戰(zhàn)中，見識到了這些如同高雄阿伯一樣，被“墨綠”遮蔽了面目的兄弟們的“豪情和智慧”。

他們當中，有人真是絕頂聰明，知識淵博，早年未能受到比較高的教育，多是因為欠栽培，而不是缺才智。政治上，他們大多數(shù)對黨外時期如數(shù)家珍，對黨外運動出錢出力自不在話下，民進黨成立之后，他們也很自然地找到情感依附，小額捐助，大力拉票，從不遲疑。不少人的說法是：自從有投票權(quán)以來，從來沒有投過非黨外、非民進黨系統(tǒng)的票。皮夾內(nèi)，大車駕照和民進黨黨證放在一疊的，一點也不稀罕。^【1】

大車司機們被背叛了的憤激，或許如同高雄阿伯所言的“高雄人不快樂”?！绊n流”之崛起，承接的正是這樣來自地心的火。高雄真的是“本土／臺獨堡壘”嗎？在1979年12月高雄“美麗島事件”之前，當年1月，高雄橋頭縣發(fā)生了南北黨外人士聚集游行的“橋頭事件”，抗議老縣長余登發(fā)父子的被捕，是為戒嚴時代突破性的大集結(jié)——余登發(fā)是日據(jù)時代就以參與地方議會與殖民強權(quán)斗爭的“硬骨頭”；他主張中國和平統(tǒng)一，以“知匪不報”獲罪——其時的黨外民主運動，凝聚的本是不分統(tǒng)獨的“爭民主”，其時的高雄人民，支持的是以“為民服務(wù)”、“犧牲奉獻”為信仰者。

1980年代初的臺灣人民，也曾支持另一個與韓國瑜一樣，出身外省眷村的平民子弟——被稱為“黨外長子”、“街頭小霸王”的林正杰，也是1986年民進黨成立的創(chuàng)黨元老，面對民進黨成立后為以族群為策略以求快速奪權(quán)的“臺獨”傾向，他曾喊出“臺灣人民也有選擇統(tǒng)一的自由”，努力召喚“臺灣民主運動的初心”。這樣一個民主運動，如何為之后的民進黨操弄成“省籍對立”的族群政治？如無法力挽狂瀾而退黨的林正杰所說，“臺灣民主運動被民進黨鵲巢鳩占”——理清這一歷史過程，我們或許會對今日高雄阿伯、大車司機的“轉(zhuǎn)變”，有個更貼近他們的身心情感的體認，或許會對阿伯所說的“曙光”，對臺灣政治的轉(zhuǎn)機，有個更有方向性的把握。

幾個月來，偶或翻讀，總覺得大陸不少媒體對臺灣選舉的報道，帶著一種自覺不自覺“看鬧劇”的意味。大T君說：我也認為臺灣選舉是“鬧劇”啊，只是大陸這樣看著看著，臺灣就更遠了。

我冀望著他們，和像他們一樣投身于臺灣的變革、兩岸的和平發(fā)展的朋友們——那“鬧劇”里翻滾著的真情和真義，若能被我們看到、握住，臺灣還會遠嗎？

注：[1] 林深靖：《“轉(zhuǎn)盤者”如何成為“翻盤”的指標？》，2018.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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