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呂德文】

一

人類的情感并不相通。人與人之間相看厭煩，是一種隱藏的社會心理。人們羞于啟齒，身體卻很誠實。

“貧窮限制了人的想象力”，窮人無法理解富人的生活。同樣，富人也想想不出窮人的世界。普通人在為生存奔波，精打細算就是為了生活下去，一切意外都會帶來手忙腳亂。人們在為不斷上漲的醫(yī)保繳納金煩惱不已，理論上繳納醫(yī)?？梢苑里L險，但未來風險防范越多，也就意味著現(xiàn)在的日子越難過。

擁擠的地鐵（資料圖）

對于富人來說，“生命無價”，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有更高的生活質(zhì)量。但對于普通人而言，到了醫(yī)院，要命還是要錢，要自己還是要子女，只能擇其一。生命有價，這是殘酷的生活真相。

越來越多的人喪失了理解真實世界的能力。他們享受了良好的成長環(huán)境，從小到大只接觸家人和老師同學，幾乎隔絕了與真實世界的聯(lián)系。他們的世界，是書本上提供的高度抽象和美麗的詞匯，是網(wǎng)絡世界投喂的虛擬生活。

當他們遭遇真實世界時，其本能不是去理解和同情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人，而是故意裝作看不見，或者居高臨下批判之。明明是一個普通人，卻把自己的小世界當作社會普遍規(guī)律，將文字世界當作金科玉律。

自詡精英的人士，理解那些手握合同下鄉(xiāng)租地的大戶，卻沒辦法理解喪失了勞動和生存機會的拾穗老農(nóng)。他們一邊鞭撻貧窮、落后的現(xiàn)象，不斷在網(wǎng)絡上塑造“大涼山”意象，編排“女人不上桌”的劇情，一邊卻毫不客氣地批判地方政府移風易俗的努力，看到“公權力”干預私人生活，就渾身緊張。他們不了解，窮人和富人，城市人和農(nóng)村人，其關于私權的物理空間和觀念世界，并不一樣。   

能夠讓不同人相處的，似乎只有依靠短視頻平臺。在這里，人們可以看見各種惡搞窮人的視頻，各種奇風異俗足以勾起人們的獵奇心理。在短劇里，進城農(nóng)民工阿姨的二婚對象是超級富豪，這位超級大boss幫忙農(nóng)民工阿姨教訓了平時狗眼看人低的市儈親戚。

“爽劇”雖然魔幻，卻是現(xiàn)實主義。世界并不相通，人們看得見對方的生活，卻無法進入對方的世界?；ヂ?lián)網(wǎng)破圈卻可能在制造價值撕裂。不同圈層的許多人都在內(nèi)循環(huán)，中產(chǎn)雞娃，底層子女上技校，富人吃老本，大家互看不順眼，卻也無可奈何。

社會上充斥著一套“為你好”的話語，道理都對，似乎也是出自善意，卻得不到人們的理解。緣何如此？這是因為，這種話語本身就是精英視角，表面上悲天憫人，卻充滿了歧視。人們寧愿相信陰謀論，也不愿意去接受所謂的善意。       

二

這是一個沒有個體主義的個體化時代。人們已經(jīng)從家庭、村落、單位等共同體里面出走，打破了一切與生俱來的束縛。個體似乎無所畏懼，擺脫一切，吞噬一切，卻無所適從。每個人都想獨立于他人，卻無時不刻不在依賴和利用他人。

人際關系物化，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交往不再是基于休閑、愛好、品味、情感等精神需求而存在，也不再是基于互惠、合作、助人自助等社會需求而維持，而是基于利用、兌現(xiàn)以及獨處而存在。人們都在以銷售思維看待交往，一切人際關系都可以量化，交往圈就是銷售的基本盤。一個人值不值得交往，得看他是不是潛在消費者。

如果對方?jīng)]有價值，那就得在最低限度上保證自己在交往中不吃虧。走親戚利字當頭，計算禮物往來。所有人都這么想，人情范圍逐漸萎縮，人們都習慣于關起門來過小日子。

很可惜，門外是利益，門內(nèi)也充滿算計?；橐鲆呀?jīng)是一個歷險，彩禮、房產(chǎn)等是防婚姻風險，也是保障。因此，高額彩禮廣泛存在，并不是因為陋俗，而僅僅是因為今天彩禮所承載的人際關系本質(zhì)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過去，彩禮是合兩家之好的信號，今天，彩禮是斷兩家關系的保障。

對于很多人而言，哪怕是至親，也充滿算計，圍繞著養(yǎng)老財產(chǎn)繼承，兄弟姐妹間總是充滿斗爭。老人自養(yǎng)已是普遍事實，他們能夠單過，或許還能避免家庭矛盾。一旦需要人照顧，總是雞飛狗跳。愿意贍養(yǎng)老人的小孩，往往是因為老人有存款。一旦沒辦法繼承財產(chǎn)，立馬可以翻臉不認人。   

其實，大家都沒準備好自己過好自己，無論是在物質(zhì)上還是心理上。面對個體化時代的到來，大家都猝不及防。哪個老人不希望子女膝下承歡？自養(yǎng)和單過只是無奈之舉罷了。哪個年輕人不希望瀟灑自如？但他們卻困囧于周邊的各種人際關系。陷入人際困境中的個體，人人都在逃避，過著“無人知曉”的生活。一些年輕人去往鶴崗，與其說是去追求松弛的生活，還不如說是一種社會逃離。

“看見”和“被看見”已經(jīng)成了今日社會的奢侈品。每個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自我保護，公共場所見義勇為得考慮可能付出的代價，老人倒地，得思考一下扶不扶，最好找個見證人；火車上醫(yī)生救人，列車員得登記醫(yī)生行醫(yī)資格，就怕被救的人反咬一口。連基層治理都流行敲門行動，防止獨居老人去世多日無人知曉。

人們可以逃避一切外在的關系，唯獨無法逃避自己的內(nèi)心。我們?nèi)绾闻c時代相處，這句話往往可以轉(zhuǎn)換為我們?nèi)绾闻c自己相處。獨處是一種社會能力，看似是個人強大的結果，其實得建立在完備的社會制度上。         

三

我們很可能要進入一個存量競爭的時代，社會越來越擁擠，都在透支一切涌入安全地帶。年輕人組成了考試大軍，考編、考公、考研，目標一致：上岸。

圖片來源：新華社

長時期的高速發(fā)展和增量改革，讓我們似乎形成了一個思維定勢：只要努力奮斗，生活就會更加美好。殊不知，在人類歷史的大多數(shù)時候，這并不是一個規(guī)律。另一個潛在規(guī)則是，當資源和機遇變得有限時，努力奮斗僅僅是維持存量的策略而已。人人都在內(nèi)卷，各行各業(yè)都可能在卡位，干得多未必會上升，但干的少肯定被淘汰。   

為了不被淘汰，透支的邏輯滲入了社會的每一個毛細血管，個體、組織都在努力卷，在透支未來，透支關系，透支上一代。以至于，透支到了不管不顧的程度。透支，本質(zhì)上是信心和預期。個人透支，是因為相信努力就會更好。組織透支，也是相信未來更加美好。在金融資本加持下，透支的杠桿不斷加大。

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以前所未有的滲透率殖民了人們的生活世界，彩禮貸、接力貸等，在沖垮社會安全閥。全國各大城市的臨工市場，都存在“網(wǎng)吧大神”，他們白天打零工，晚上上網(wǎng)打游戲，不婚不育，過著極簡生活。

在人人都在上升的時候，內(nèi)卷這個詞流行不起來，躺平是一個貶義詞。但存量競爭時代，躺平和內(nèi)卷并存。人們在同情性理解“卷王”和躺平者，內(nèi)卷是為了躺平，躺平也往往是因為卷不動。人們在不同年齡、不同身份變化中，切換自己的行為邏輯。

如今，現(xiàn)實生活中也有不少“大神”。年輕人逛街，可能真的只是逛逛而已，而不是消費。大部分人逛完街，800、1000的衣服香水沒買，但買了一杯20的奶茶。這個奶茶是個聯(lián)名款，杯子適合拍照，他們感覺自己也是時髦人。

身份，既是時代的產(chǎn)物，又在標簽著每個人。人們在乎自己的身份，且越來越為自己的身份而戰(zhàn)。只不過，在卡位過程中，這種身份意識，很可能只能通過自我賦予的情緒價值來實現(xiàn)，并不能在客觀上改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