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打擊阿薩德政權錯失先機、培植代理勢力又收效未果下，以色列的敘利亞棋局雖沒有像在黎巴嫩時一敗涂地，卻也難言勝利?；旧蠌?018年夏天開始，阿薩德政權就已在俄羅斯、伊朗支持下，重新控制了敘利亞約三分之二的領土，并在日后恢復與阿拉伯國家的聯(lián)系；而通過在敘利亞部署民兵，伊朗已經實質控制了幼發(fā)拉底河谷中部的關鍵地區(qū)，特別是代爾祖爾（Deir ez-Zor）、阿布卡邁勒（Abu Kamal）與巴爾米拉（Palmyra）周圍的敘利亞沙漠、大馬士革郊區(qū)和阿勒頗（Aleppo）周圍；真主黨則實質占領了與黎巴嫩接壤的卡拉蒙山脈東坡和赫爾蒙山的山坡，并且不斷將部隊輪換到敘利亞境內。

當然，不參賽就不會輸，以色列不過度介入就不會過度損失，但敘利亞成為伊朗包圍圈的一環(huán)，或許也是以色列始料未及的發(fā)展。如今阿薩德政權一夕垮臺，俄羅斯與伊朗又分身乏術，以色列正好趁機補上過去內戰(zhàn)的未完“功課”，一如以色列防長卡茨所揭示的：建立一個延伸到緩沖區(qū)之外的安全區(qū)，清除可能對以色列構成威脅的所有重型武器和恐怖主義基礎設施，同時與當?shù)氐卖斊澤鐓^(qū)和其他地區(qū)社區(qū)建立聯(lián)系。

2024年12月8日，敘利亞變天后，敘利亞民眾在倭馬亞廣場把腳踩在已故前總統(tǒng)哈菲茲（Hafez al-Assad）遭到破壞的雕像上。 Getty

切斷“抵抗軸心”北部戰(zhàn)線

而以色列更大的戰(zhàn)略目標，其實遠在敘利亞之外，那就是切斷伊朗“抵抗軸心”的北部戰(zhàn)線。

作為伊朗中東戰(zhàn)略的基石，“抵抗軸心”由阿薩德政權和伊朗支持的敘利亞民兵、黎巴嫩真主黨、伊拉克民兵、也門胡塞武裝以及包括哈馬斯在內的巴勒斯坦派別共同組成。這一軸心不只為伊朗建立“前沿防御”，更圍繞德黑蘭形成了軍事與政治同盟，成為伊朗輸出革命、建立反美反以區(qū)域秩序的代理部隊；其中貫通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加沙的部分，就對以色列形成北部包圍，加上也門又對沙特形成南北夾擊，構成了2023年沙特伊朗復交的重要背景。

而黎巴嫩與敘利亞，就是“抵抗軸心”的重點板塊。

在黎巴嫩，伊朗支持的真主黨宛如“國中之國”，不僅軍事力量獨立于黎巴嫩的國家控制外，更得到了該國什葉派社群的大力支持，并且成功建立起跨宗派的政治聯(lián)盟，既增強了伊朗在黎巴嫩宗派政治中的影響力，也確保了德黑蘭在黎巴嫩議會和內閣中的代表性。

真主黨前領袖納斯魯拉（Hassan Nasrallah）更是“抵抗軸心”的重要成員，不僅公開宣示效忠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Ali Khamenei），更承諾會在與以色列或美國的任何沖突中捍衛(wèi)伊朗。而正因納斯魯拉的高度忠誠與配合，真主黨與德黑蘭的互動遠遠超出一般贊助者和代理人的利益結盟。

首先，真主黨無疑是整個“抵抗軸心”中，與伊朗在意識形態(tài)及立場上最一致的板塊；2020年美國暗殺伊朗伊斯蘭革命衛(wèi)隊圣城旅指揮官蘇萊曼尼（Qasem Soleimani）后，納斯魯拉更是帶領真主黨來到“抵抗軸心”核心，成為協(xié)調運作的重要關鍵；而在合作多年后，伊朗的安全援助模式也由運輸軍備，轉為在當?shù)亟⑸a線，真主黨手握的15萬枚導彈中，有大部分是在黎巴嫩本土生產；真主黨麾下數(shù)萬戰(zhàn)斗人員（宣稱10萬，但真實數(shù)字可能在3萬左右）的戰(zhàn)力遠超黎巴嫩軍隊，同時兼具訓練哈馬斯和巴勒斯坦伊斯蘭圣戰(zhàn)組織的作用。

圖為2024年9月28日，伊朗民眾在德黑蘭上街，悼念遭以軍空襲死亡的真主黨（Hezbollah）領袖納斯魯拉（Sayyed Hassan Nasrallah）。 路透社

整體來說，真主黨是以色列與“抵抗軸心”發(fā)生多線戰(zhàn)爭時的關鍵樞紐，黎南與以色列的相互接壤，更具地緣威懾上的戰(zhàn)略價值。

而在敘利亞，阿薩德政權雖然也依靠伊朗支持，卻沒有發(fā)展出跟黎巴嫩真主黨一樣的高度互信，而是更有利益算計的現(xiàn)實色彩。

一來，阿薩德家族的阿拉維派（Alawites）長期被當成伊斯蘭內部“異端”，雖然名義上屬于什葉派分支，實際上卻與傳統(tǒng)什葉派存在習俗與教義區(qū)別，阿薩德政權也因此無法像黎巴嫩真主黨一樣，在宗派政治上與伊朗建立強韌紐帶；二來，在支援阿薩德政權存續(xù)上，俄羅斯同樣扮演關鍵角色，這就導致阿薩德兩邊游走，并不如真主黨般信賴伊朗；三來，阿拉伯世界最后也逐漸接受阿薩德政權，敘利亞又與海灣阿拉伯國家恢復了關系，起初是在2018年與阿聯(lián)酋共同重開大使館，阿薩德更在2022年訪問阿聯(lián)酋，是內戰(zhàn)以來的首次出訪，接著是敘利亞在2023年重返阿拉伯聯(lián)盟，并在2024年與沙特實現(xiàn)關系正?；?，雖說這時沙特已與伊朗復交，但阿薩德與海灣君主國的接觸還是引發(fā)了伊朗擔憂，所以不斷強調“敘利亞重返阿拉伯世界”是“抵抗軸心的勝利”。

但即便伊朗在敘利亞的根基不如黎巴嫩穩(wěn)固，德黑蘭還是需要敘利亞。從地理位置來看，敘利亞能充當連接伊朗經伊拉克通往黎巴嫩的陸橋，只要打通敘利亞，德黑蘭就能更好控制“抵抗軸心”的武裝人員、物資和軍備的跨境流動，提高部署與補給速度；從地緣政治來看，伊朗在敘利亞東部的存在能夠牽制美國影響力，因為美方至今仍在敘利亞維持少量軍事存在，并通過支持敘利亞民主力量（SDF）來維持對東北的控制；此外，敘利亞的戈蘭高地也與以色列接壤，具有跟黎南一樣的戰(zhàn)略威懾價值。

因此即便與敘利亞缺乏類似黎巴嫩的紐帶，伊朗還是積極要建立安全存在，例如2013年德黑蘭曾試圖在敘利亞復制“黎巴嫩模式”，成立所謂國防軍（NDF），希望這支武裝成為忠誠的半自治民兵，類似真主黨或伊朗伊斯蘭革命衛(wèi)隊下屬的巴斯基民兵，只是成效不甚理想。之后德黑蘭便轉換策略，采取“伊拉克模式”，開始在敘利亞東部吸收地方什葉派民兵，并從阿富汗與巴基斯坦招募傭兵，在代爾祖爾周遭建立許多行動基地。同時真主黨也與阿薩德建立軍事聯(lián)系，開始在敘利亞招募、訓練和指揮親伊朗民兵，這也反映了伊朗戰(zhàn)略思維中，黎巴嫩與敘利亞兩大關鍵板塊的逐漸合一。

2024年12月1日，敘利亞總統(tǒng)阿薩德與到訪大馬士革的伊朗外長會面。 路透社

而加沙戰(zhàn)爭明顯展演了相關成果。真主黨基本上從戰(zhàn)爭第一天開始，就不斷對以色列發(fā)動襲擊，包括發(fā)射火箭與無人機，來支援哈馬斯和巴勒斯坦伊斯蘭圣戰(zhàn)組織，導致以色列為此疏散北境數(shù)萬居民；敘利亞的親伊朗民兵也對持續(xù)美軍發(fā)動襲擊，更在2024年1月28日導致3名美軍士兵在約旦與敘利亞邊境身亡。

而這種做法無疑激怒了以色列，最終導致前者放棄從2000年撤出黎巴嫩、到2011年面對敘利亞內戰(zhàn)裹足不前的長期立場，開始在殺紅了眼的情境下悍然入侵。

首先是黎巴嫩。 2024年9月以來，以色列先是引爆呼叫器與對講機，接著發(fā)起斬首行動，擊殺納斯魯拉在內的真主黨高層，并在9月30日入侵黎巴嫩，與真主黨地面部隊激烈交火。當然從過往經驗來看，以色列入侵只能見好就收，否則就會陷入游擊泥淖、占領無效的困境，因此雙方最后在美國與法國促成下，達成了停火協(xié)議，但真主黨還是受到重創(chuàng)：不只作為“抵抗軸心”協(xié)調關鍵的納斯魯拉身亡，人員與軍備也被嚴重消耗，短期之內都無法展現(xiàn)過往戰(zhàn)力，這也成為阿薩德政權倒臺的關鍵之一。

再來就是敘利亞。即便敘利亞并沒有積極支援哈馬斯，但以色列經歷10月7日閃擊后，無法容忍邊境再有伊朗勢力存在，且敘利亞是連通“抵抗軸心”北部戰(zhàn)線的重大板塊，以色列當然更要“打蛇打七寸”。因此加沙戰(zhàn)爭以來，以軍就持續(xù)升級對敘利亞的空襲，從一開始的針對軍事設施、基礎設施和武器運輸，再到暗殺伊朗高級指揮官，甚至在2024年4月直接轟炸伊朗駐大馬士革領事館，引發(fā)后續(xù)伊朗與以色列的幾次導彈互射。如今阿薩德一夕倒臺，已經入侵黎巴嫩、痛打真主黨的以色列，當然不會放過削弱敘利亞軍事能力的“天賜良機”，也不會放過切斷“抵抗軸心”北部戰(zhàn)線的一絲可能。

當然，就像入侵黎巴嫩有轉移加沙泥淖、緩解人質問題壓力的政治考量，這次入侵敘利亞剛好發(fā)生在內塔尼亞胡貪腐案受審的背景下，不排除也有轉移內政問題的計算。且敘利亞內部局勢復雜，以色列如果鏖戰(zhàn)太久，恐怕又會重蹈過去入侵黎巴嫩的覆轍，因此擴大安全緩沖區(qū)可能會是較實際的成果。只是不論程度多寡，敘利亞變天必然影響伊朗的“抵抗軸心”布局，以色列與伊朗這場沒有終點的代理人之戰(zhàn)究竟如何發(fā)展，還有待時間揭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