糞土在古代經(jīng)濟史上具有特殊的重要性

1925年秋，湘江桔子洲頭，已過而立之年的毛澤東追憶起多年前學(xué)生時代的生活，寫下了“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dāng)年萬戶侯”的詩句。糞土至賤，萬戶侯至貴。視為萬戶侯為糞土，顯示了這位農(nóng)家出身的布衣青年睥睨權(quán)貴的傲氣。但是，倘若從經(jīng)濟史的角度來看，糞土確實比萬戶侯更為重要，因此可以說是糞土重于萬戶侯。

清初酌元亭主人所作小說《掘新坑慳鬼成財主》，大概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唯一以廁所為題材的作品。通過這篇作品，我們可對糞土（主要是人糞）在經(jīng)濟史上的重要性，獲得生動而直觀的了解。茲不避煩碎，將有關(guān)內(nèi)容摘引如下：

清初的湖州烏程縣義鄉(xiāng)村，位在“山凹底下”。“那些種山田的，全靠人糞去栽培。又因離城穹遠，沒有水路通得糞船，只好在遠近鄉(xiāng)村田埂路上，拾些殘糞。這糞倒比金子還值錢。”

村中有一穆太公，頗有經(jīng)濟頭腦，“想出一個較策來，道：‘我在城中走，見道旁都有糞坑。我們村中就沒得，可知道把這些寶貝汁都狼藉了！我卻如今想出個制度來，倒強似做別樣生意?！?/span>隨即去叫瓦匠，把門前三間屋掘成三個大坑，每一個坑都砌起小墻隔斷，墻上又粉起來”；“又分外蓋起一間屋，掘一個坑，專放婦人進去隨喜”。蓋好后，穆太公“忙到城中親戚人家，討了無數(shù)詩畫斗方，貼在這糞屋壁上”。又請鎮(zhèn)上塾師，為糞屋命名“齒爵堂”。裝修畢，“恐眾人不曉得”，央塾師書寫海報百十張，大書“穆家噴香糞坑，奉迎遠近君子下愿，本宅愿貼草紙”，四處粘貼。

消息傳出，“那鄉(xiāng)間人最愛小便宜，……見有現(xiàn)成草紙，怎不動火？又且壁上花花綠綠，最惹人看。登一次新坑，就如看一次景致。莫講別的，只那三間糞屋，粉得雪洞一般，比鄉(xiāng)間人臥室還不同些”。于是“老老幼幼，盡來鑒賞新坑”。穆太公“每日五更起床，給放草紙，連吃飯也沒工夫。到夜里便將糞屋鎖上，恐怕人家偷糞換錢”。因有糞，“一時種田的莊戶，都來他家躉買，每擔(dān)是價銀一錢。更有挑柴、運米、擔(dān)油來兌換的。太公以買糞坑之后，倒成個富足人家”，號“新坑穆家”。后來村中有人與穆家作對，另建一坑“搶生意”，于是釀成人命案。

清代江南人民對人糞收集的重視，也給乾隆末年來華的外國人以深刻的印象。著名的馬嘎爾尼使團的成員斯丹東爵士在其所撰的訪華見聞錄中寫道：

“中國人非常注意積肥。大批無力做其他勞動的老人、婦女和小孩，身后背一個筐，手里拿一個木耙，到街上、公路上和河岸兩邊，到處尋找可以做肥料的垃圾廢物。……在中國農(nóng)民家庭中，任何老弱殘廢的人都有用處，他們干不了別的勞動，但他們能積肥弄肥”；

“除了家禽糞而外，中國人最重視人的尿糞……中國人耙這種糞便積起來，里面攙進堅硬壤土做成塊，在太陽下曬干。這種糞塊可以作為商品賣給農(nóng)民”；同時，農(nóng)民“在田地里或公路道邊安放一些大缸，埋在地里，供來往行人大小便。在村莊附近或公路旁邊有時搭一個廁所，里面安放糞缸。在缸里面隨時把一些稻草放在上層，借以阻止蒸發(fā)消耗”。（《英使謁見乾隆紀實》）

這段外國觀察者的目擊記錄，證實酌元亭主人小說中所說并非子虛烏有。

明清以來的人糞收集達到了空前未有的程度

從上述故事和記錄可以看到：在清代江南，至卑至賤的人糞受到高度重視。為什么會這樣呢？原因很簡單：土地連續(xù)耕種將會導(dǎo)致肥力減退，古人早已從生產(chǎn)實踐中認識到了這一點。

宋末農(nóng)書《種藝必用》說：“地久耕則耗?！?/span>

陳旉《農(nóng)書》說：“土敝則草木不長，氣衰則生物不遂。凡田種三五年，其力已乏?！蓖恋胤柿p退，作物收成就要下降。

清初人梁清遠已注意到這一現(xiàn)象，說：“昔日人有記：嘉靖時，墾田一畝，收谷一石。萬歷間不能五斗。糞非不多，力非不勤，而所入不當(dāng)昔之半?！私袷陙?，去萬歷時又不同矣，畝收二三耳，始信昔人言之果然也。”（《雕丘雜錄》）

嘉慶時，松江人欽善聽到“八十以上老農(nóng)之言曰：‘往昔胠苗，畝三石粟；近日胠苗，畝三斗谷。澤革內(nèi)猶是，昔厚今薄，地氣使然’”（《松問》）。

要制止土地肥力下降，就必須施肥，以保持和增進土地肥力。因此清初學(xué)者張履祥說：“人畜之糞與灶灰腳泥，無用也，一入田地，便將化為布帛菽粟?！保ā堆a農(nóng)書》）

雖然今天人人都知道施肥的重要性，但是在江南，直到南宋，農(nóng)田施肥的情況才開始比較清楚。陳旉從《農(nóng)書》和樓璹《耕織圖詩》，我們得知南宋江南已使用人糞作為肥料。到了明清，隨著對肥料的需求不斷增加，人糞也變得更加重要。因此人糞的收集與加工，也達到空前未有的程度。

在江南農(nóng)村，早在宋代就已有收集人糞的記載。《陳旉農(nóng)書》已說到建造糞屋、糞池收集人糞尿。王禎、袁黃也說元、明兩代的江南農(nóng)家“各家皆置坑廁，濫則出而窖之，家中不能立窖者，田首亦可置窖，拾亂磚砌之，藏糞于中”。但事實上，一直至明代后期，江南許多地方對人糞的收集工作做得還很不夠。到了清初，人糞的收集才受到高度重視，以致出現(xiàn)了穆太公一類的有心人不惜斥重金在農(nóng)村興建公廁以收集人糞。

中國古人非常重視收糞積肥

城鎮(zhèn)人糞的收集又另是一回事。城鎮(zhèn)人口密集，而人多則糞多，糞多則肥多，肥多則田沃，田沃則谷多。故徐光啟說：

“田附廓多肥饒，以糞多故。村落中民居稠密處亦然?！保ā掇r(nóng)政全書》）

但是城鎮(zhèn)肥源分散，且距離稻田較遠，因此要把城鎮(zhèn)人糞肥送到田間，還需要做好兩方面的工作：一是收集保存，二是運送下鄉(xiāng)。

早在南宋時，杭州就已有專人收集和運送城市人糞。吳自牧說：

杭州“戶口繁伙，街巷小民之家，多無坑廁，只用馬桶，每日自有出糞人瀽去，謂之‘傾腳頭’。各有主顧，不敢侵奪。或有侵奪，糞主必與之爭，甚者經(jīng)府大訟，勝而后己”。吳氏還說：“更有載垃圾糞土之船，成群搬運而去?！保ā秹袅轰洝罚?

到了明清，城鎮(zhèn)人糞肥的收集、運輸工作有很大改進。在收集方面，不僅有“挑糞擔(dān)的，每日替人家婦女倒馬桶，再不有半點憎嫌，只恨那馬桶里少貨”，而且城中“道旁都有糞坑”（即公共廁所）。這種糞窖往往租給鄉(xiāng)下富農(nóng)，被后者視為“根本之事”。而租廁所也成為一種常見現(xiàn)象，故現(xiàn)存徽州文書中，就有廁所租約，如乾隆三十八年（1773）徽州萬富租廁所1個，每年交租錢140文。

此外，清代中葉蘇州還備有專船，“挨河收糞”，效果很好，因此包世臣建議南京亦仿效之，將所收之糞賣與農(nóng)民。在運輸方面，有專業(yè)的糞船（糞舡）運糞下鄉(xiāng)，“糞舡上的人，飲食坐臥，朝夕不離，還唱山歌兒作樂”。這種專業(yè)糞船在運載糞肥時有一定之規(guī)，以免裝載過壩遭受損失。明清江南城鎮(zhèn)分布廣，水路運輸方便，因此徐光啟說江南“凡通水處多肥饒，以糞壅便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