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甘陽院長在中山大學博雅學院2016年畢業(yè)致辭，原題為《我們到底在博雅學院做什么？》）

今天是博雅學院12級學生的大日子，也是13級研究生的大日子。每年畢業(yè)的時候我總能想起當年你們面試時候的樣子?？粗銈兠總€人一路過來，我非常感慨。首先說一點，對于12級我有點內(nèi)疚，最近一年多我和12級朝夕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我的時間，甚至我的生命越來越多地消耗在極為無聊的公文、預算、行政事務中。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在想，我自己到底在干什么？說實話我很擔心我自己也迷失了。所以趁這個畢業(yè)的日子，我想提醒所有人，所有博雅的老師以及學生，我們到底在博雅學院做什么，也希望提醒我自己，我到底在做什么。

甘陽院長在2016屆畢業(yè)典禮上

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你們畢業(yè)時受到了良好的高等教育。我希望你們?nèi)蘸笥涀〉?，并非你是一個歷史學家，或者是一個哲學家，或者是一個社會學家，或者是一個公務員；你首先想到的應當是，你自己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你是個有教養(yǎng)的人。你要去想，你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作為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人，對中國、對社會、對周圍應該做些什么。

最近博雅學院新版公眾號上線，重新發(fā)了一篇08年我在鳳凰衛(wèi)視的演講《從富強走向文雅》，這也提醒了我自己當初到底為何創(chuàng)辦博雅。我仍然覺得這是博雅真正致力去做的，也就是說在中國經(jīng)歷30多年改革開放，已經(jīng)取得了巨大物質(zhì)成就的同時，我們這個社會確實應該變得更加文雅，而不只是充滿了金錢銅臭。在作完這次演講以后，我就接受了中山大學的任命，來創(chuàng)辦博雅學院。我想08年的演講，包括第二年成立的博雅學院，在當時都產(chǎn)生了比較大的影響。

公眾號所載《從富強走向文雅》

當然，我們每個人都很有可能失掉自己。每個人，包括我自己，都很可能在日常性的、日復一日的無窮的非精神事務中消耗掉自己。你們畢業(yè)以后、走進社會后，會感到自己的渺小，但我希望你們不要輕易被社會改造，而是逐漸成為改造社會的人，用你們受過的教育去改造社會。并且，你們要相信社會上還有很多和你一樣的人，想用自己微薄的力量讓社會越來越好，而不是僅僅隨波逐流，成為社會中消極的力量。

最近有一個臺灣人寫了一個帖子，很不友好地帶有惡意地攻擊中國大學，但我覺得他說的很多是事實。雖然他說的是上海最著名的高校，但他斷言中國的高校不可能成為世界一流大學。他舉的例子是，在這么著名的大學里，最主要的樓的最重要的樓層，都是商業(yè)層。一個最有名的大學打出來的廣告會是它的某某創(chuàng)業(yè)，最著名的樓層里都是非思想的、和商業(yè)有關的、炫耀自己的東西。這些都是我們面臨的實實在在的問題，這也是我所講的只想富強，而非走向文雅的情況，而這樣的大學確實很讓人看不起。你們博雅的學生應該都知道，美國大學的最核心地帶絕對是文理學院，而不會是商學院。在美國，所有的商學院、法學院都不會出現(xiàn)在本科階段，而是在研究生階段。也就是說，當你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以后，你才有資格再去從事這些掙錢的行業(yè)。

我曾經(jīng)再三講過，掙錢是一個正當?shù)脑竿?，本身并不可恥。但我們希望從事掙錢工作的這些人，特別是以后對社會影響比較大的人，應該有基本的道德和文化自覺，能夠意識到這些問題。我們可以看到，商學院、法學院這類學院不在本科，對美國高等教育非常關鍵。如果美國大學和中國大學一樣，本科就有商學院和法學院，美國的本科通識教育肯定完蛋。

我在十年前就不斷地在講這個東西，但是很多人并不理解，但到今天已經(jīng)被越來越多的人理解。打個比方說，北京大學正在經(jīng)歷巨大的改變，博雅的學生也能看到，北大目前改革的方向就是博雅創(chuàng)立以來的方向。北京大學從今年開始要全面推進不區(qū)分專業(yè)。雖然學生高考進來后是有專業(yè)的，例如有些學生是物理系，有些學生是中文系，但進來后課程全部開放，全校自由選課。過去北大也可以轉(zhuǎn)專業(yè)，但你要把第一年本專業(yè)的所有課都學完。比如你第一年進了中文系，你就要把中文系的全部課程都學完，而且要有一個比較好的成績才有可能轉(zhuǎn)到別的院系。北大今年改革的思路是，任何人不管進入任何學系，都可以對本專業(yè)的課程不選，而完全在北大校內(nèi)任選課程。

但你們知道這樣一個全面通識教育的改革引起最大的憂慮是什么嗎？很多教授最大的憂慮是，北大校方的用意是好的，要把北大變成一個大的文理學院，也就是以通識教育為基礎的大學；但教授們擔心的是，它的結果很可能把北大變成一個大商科即大光華學院：所有的人都去學商科。

你們也會發(fā)現(xiàn)，在美國這樣的擔心是不存在的，因為本科根本沒有商學院！所以本科生根本不可能去讀商科。這時你就會發(fā)現(xiàn)美國高等教育背后有它的教育理念：本科教育應該是和謀生沒有直接關系的，本科教育就是要讓你在四年內(nèi)不去考慮與謀生直接有關的東西，這有助于你培養(yǎng)自己的人格，有助于你全面發(fā)展，有助于你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興趣；這樣也使得你在接受完整而良好的高等教育后再去進行職業(yè)選擇。你也能夠看出，這樣的大學在堅持著什么樣的東西：如果只是培養(yǎng)職業(yè)人的話，沒必要辦大學，我們應該把所有大學都變成高等職業(yè)學校，何必辦大學呢？

甘陽院長

所以我仍然要提醒博雅的同學、老師、包括我自己，我們在這里是要做什么：我們在這里從事高等教育。我們辦高等教育，是要培養(yǎng)你們心性的成長，而不是培養(yǎng)專家——這是次要的。我們當然希望博雅的學生將來可以成為一流的學者，一流的政治家，一流的企業(yè)家，一流的事業(yè)家，但所有這些，都首先有一個前提，你是一個一流的人。你對自己有一種要求，一種精神上的要求，而不是逐漸地迷失掉。所以，我對所有本科生以及研究生——其中有一些是09年入學，在博雅學院整整讀了七年的學生——在你們畢業(yè)的時候，我大概想和你們提幾點建議。

第一，我建議你們在以后人生的每一步當中，都有一份自己的事業(yè)，而不是職業(yè)。事業(yè)和職業(yè)有非常大的差別。每個人都會有一份職業(yè)，職業(yè)是你不能不做的事情，容易讓你越做越厭倦。除非你有自己的一番事業(yè)，那是你自己想要追求的東西。所以，不管在哪里，任何一份普通的工作，你都能把它當作一番事業(yè)，這樣你就會感到人生的樂趣。如果僅僅把它當作一份職業(yè)，僅僅是在打工，是為了生存，我相信這樣的生活會非常地無聊。這是我所希望的——并不是說你要當國家總理，要當部長，而是當你在每一件小事情里找到真正的樂趣之后，不管成功與否，你的人生都會變得有意義。

第二點，我特別要提醒同學們，你們在以后的生活中能取得多大的成功，坦白地說，并不在于你們有多聰明，而是在于你們有多堅持。哪怕經(jīng)受過挫折、挫敗，仍然能夠堅持自己的目標，你就一定能成功。所以千萬不要輕易放棄，千萬不要因為一點挫折就懷疑自己、放棄自己，所有的成功都是堅持的結果。我曾經(jīng)和很多同學說過，沒有一個人可以一生一帆風順。每個人都會遭到挫折、挫敗，問題無非是在人生的哪個階段。人真正的成長，并不在于你們?nèi)缃裨诒究苹蛘哐芯可厴I(yè)的時候成績多么優(yōu)秀，而是在于你第一次遇到某個讓你沮喪的挫折時，如果能正確地對待自己，能夠堅持住自己，那就能夠成功。如果你在第一次挫折、第一次產(chǎn)生懷疑的時候就被打倒了，那就失敗了。所以最重要的在于堅持，很多人的成功都不是靠小聰明，甚至不是靠大聰明，而是看你的心志、意志力的堅強與否。所以在你們畢業(yè)的時候，我無法像別的老師對畢業(yè)班的同學們說的那樣，祝你們一帆風順；我只能提醒你們，你們不僅面臨著巨大的挑戰(zhàn)，也會遇到很多的挫折。所以接下來你們要有這個心理準備：日后不論是進入更高的研究階段，還是從事一份新的職業(yè)，你都可能發(fā)現(xiàn)生活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博雅學院培養(yǎng)的學生必須有一個非常放得下的心態(tài)。雖然你們每個人都要意識到自己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同時也要用平常心看待自己。每個人都會受到挫折，所以你們一定要有這個思想準備。

最后，我對大家有個建議：你們在博雅學院讀了很多很多的書，希望你們在畢業(yè)時，在以后的工作當中，隨身時刻帶著一本書來幫助你們——孔夫子的《論語》?！墩撜Z》你們每個人都讀過，但只有在生活當中，在各種人生積累當中，你才會真正地理解它。無論你在經(jīng)受挫折的時候，還是在得意的時候，它都會時時刻刻地幫你，越讀越讓你覺得親切。這是我給大家的最后一個建議，謝謝大家。